海上花列传

《海上花列传》,清末小说,作者韩邦庆。这部长篇小说的主要内容是写清末中国上海十里洋场中的妓院生活,涉及当时的官场、商界及与之相链接的社会层面。《海上花列传》是最著名的吴语小说,也是中国第一部方言小说。后世张爱玲曾将其翻译为国语,命名为《海上花》。作者生动的笔触,把妓院、官场和商界,以及在此范围内所涉及的社会生活、清末上海租界畸形社会的多方面活动都如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。它刻画人情世态细腻传神,不仅小说“穿插藏闪”的结构技巧、“平淡而自然”的写实手段可以借鉴,其刻画人物、塑造形象的功力也值得称道。
第三十一回 长辈埋冤亲情断绝 方家贻笑臭味差池

按:赵朴斋自揣身边仅有两角小洋钱,数十铜钱,只好往石路小饭店内吃了一段黄鱼及一汤一饭,再往宝善街大观园正桌后面看了一本戏,然后散场回家。那时敲过十二点钟,清和坊各家门首皆点着玻璃灯,惟自己门前漆黑,两扇大门也自紧闭。朴斋略敲两下,那相帮开进。朴斋便问:“台面阿曾散?”相帮道:“散仔歇哉,就剩大少爷一干仔来浪。”

朴斋见楼梯边添挂一盏马口铁壁灯,倒觉甚亮,于是款步登楼,听得亭子间有说话声音,因即掀帘进去。只见母亲赵洪氏坐在床中,尚未睡下,张秀英、赵二宝并坐在床沿,正讲得热闹。见了朴斋,洪氏先问:“阿曾吃夜饭?”朴斋说:“吃过哉。”朴斋问:“瑞生阿哥阿是去哉?”秀英道:“勿曾去,困着来浪。”二宝抢说道:“倪新用一个小大姐来浪,耐看阿好?”说着,高声叫:“阿巧。”

阿巧应声从秀英房里过来,站立一边。朴斋打量这小大姐面庞厮熟,一时偏想不起;忽想着“阿巧”名字,方想起来,问他:“阿是来浪卫霞仙搭出来?”阿巧道:“卫霞仙搭做歇两个月,故歇来浪张蕙贞搭出来。耐陆里看见我,倒忘记脱哉啘。”

朴斋却不说出,付之一笑,秀英、二宝亦未盘问。大家又讲起适才台面上情事,朴斋问:“叫仔几个局?”秀英道:“俚哚一人叫一个,倪看仔才无啥好。”二宝道:“我说倒是幺二浪两个稍微好点。”朴斋问:“新弟阿曾叫?”秀英道:“新弟无工夫,也勿曾来。”朴斋问:“瑞生阿哥叫个啥人?”二宝道:“叫陆秀宝,就是俚末稍微好点。”朴斋吃惊道:“阿是西棋盘街聚秀堂里个陆秀宝?”秀英、二宝齐声道:“正是,耐陆里晓得嗄?”

朴斋只是讪笑,如何敢说出来。秀英笑道:“上海来仔两个月,倌人、大姐倒拨耐才认得个哉。”二宝鼻子里哼了一声,道:“认得点倌人、大姐末,阿算啥体面嗄。”

朴斋不好意思,趔趄着脚儿退出亭子间,却轻轻溜进秀英房中。只见施瑞生横躺在烟榻上打鼾,满面醺醺然都是酒气,前后两盏保险灯还集得高高的,映着新糊花纸,十分耀眼,中间方桌罩着一张油晃晃圆台面,尚未卸去,门口旁边扫拢一大堆西瓜子壳及鸡鱼肉等骨头。朴斋不去惊动,仍就下楼,归至自己房间。那相帮早直挺挺睡在旁边板床上,朴斋将床前半桌上油灯心拨亮,便自宽衣安置。

比及一觉醒来,日光过午,朴斋慌的爬起。相帮给他舀盆水洗过脸,阿巧即来说道:“请耐楼浪去呀。”朴斋跟阿巧到楼浪秀英房里,施瑞生正吸鸦片烟,虽未抬身,也点首招呼。秀英、二宝同在外间梳头。

须臾,阿巧请过赵洪氏,取五副杯筷摆在圆台。相帮搬上一大盘,皆是席间剩菜,系煼蹄、套鸭、南腿、鲥鱼四大碗,另有一大碗杂拌,乃各样汤炒小碗相并的。瑞生、洪氏、朴斋随意坐定。秀英、二宝新妆未成,并穿着蓝洋布背心,额角边叉起两只骨簪拦住鬓发,联步进房。瑞生举杯说请,秀英、二宝坚却不饮,令阿巧盛饭来,与洪氏同吃,惟朴斋对酌相陪。

朴斋呷酒在口,攒眉道:“酒忒烫哉。”瑞生道:“我好像有点伤风,烫点倒无啥。”秀英道:“耐自家勿好啘。阿巧来喊耐,教耐床浪去困,耐为啥勿去困嗄?”二宝道:“倪两家头困来浪外头房间里,天亮仔还听见耐咳嗽。耐一干子来浪做啥?”

瑞生微笑不言。洪氏因唠叨道:“大少爷,耐末身体也娇寡点,耐自家要当心个 咃 。像前日夜头天亮辰光,耐再要转去,阿冷嗄?来里该搭蛮好啘。”瑞生整襟作色道:“无娒说得勿差呀,倪陆里晓得当心嗄,自家会当心仔倒好哉。”秀英道:“耐伤风末,酒少吃点罢。”二宝道:“阿哥也覅吃哉。”瑞生、朴斋自然依从。

大家吃毕午饭,相帮、阿巧上前收拾。朴斋早溜去楼下厨房,胡乱绞把手巾揩了,手持一支水烟筒,踱出客堂,搁起腿膀巍然独坐,心计如何借个端由出门逛逛,以破岑寂。

正在颠思倒想之际,忽然有人敲门,朴斋喝问何人。门外接应,听不清楚,只得丢下水烟筒,亲去看看。谁知来者不是别人,即系朴斋的嫡亲娘舅洪善卿。朴斋登时失色,叫声“娘舅”,倒退两步。善卿毫不理会,怒吽吽喝道:“喊耐无娒来!”

朴斋喏喏连声,慌的通报。那时秀英、二宝打扮齐整,各换一副时式行头,奉洪氏陪瑞生闲谈。朴斋诉说善卿情形。瑞生、秀英心虚气馁,不敢出头。二宝恐母亲语言失检,跟随洪氏下楼,见了善卿。

善卿不及寒暄,盛气问洪氏道:“耐阿是年纪老仔,昏脱哉!耐故歇勿转去,再要做啥?该搭清和坊,耐晓得是啥场花嗄?”洪氏道:“倪是原要转去呀,巴勿得故歇就转去末最好;就为仔个秀英小姐再要白相两日,看两本戏,坐坐马车,买点零碎物事。”二宝在旁听说得不着筋节,忙抢步上前,叉住道:“娘舅勿呀,倪无娒是……”刚说得半句,被善卿拍案叱道:“我搭耐无娒讲闲话,挨勿着耐来说!耐自家去照照镜子看,像啥个样子,覅面孔个小娘仵!”

二宝吃这一顿抢白,羞得两颊通红,掩过一旁,嘤嘤细泣。洪氏长吁一声,慢慢接说道:“难末俚哚个瑞生阿哥末也忒啥个要好哉……”善卿听说,更加暴跳如雷,跺脚大声道:“耐再要说瑞生阿哥!耐囡仵拨俚骗得去哉,耐阿晓得?”连问几遍,直问到洪氏脸上。洪氏也吓得目瞪口呆,说不下去。大家嘿嘿无言。

楼上秀英听得作闹,特差阿巧打探。阿巧见朴斋躲在屏门背后暗暗窥觑,也缩住脚,听客堂中竟没有一些声息。

隔了半日,善卿气头过去,向洪氏朗朗道:“我要问耐,耐到底想转去勿想转去?”洪氏道:“为啥勿想转去嗄!难教我那价转去 咃 ?四五年省下来几块洋钱,拨个烂料去撩完哉;故歇倪出来再用空仔点,连盘费也勿着杠啘。”善卿道:“盘费有来里,耐去叫只船,故歇就去。”

洪氏顿住口,踌躇道:“转去是最好哉;不过有仔盘费末,秀英小姐搭借个三十洋钱也要还拨俚个啘。到仔乡下,屋里向大半年个柴米油盐一点点无拨,故末搭啥人去商量嗄?”善卿着实叹口气道:“耐说来说去末总归勿转去个哉,我也无啥大家当来照应外甥,随便做啥,勿关我事。从此以后,覅来寻着我,坍我台,耐总算无拨我该个兄弟!”说毕起身,绝不回头,昂藏径去。

洪氏摊在椅上,气个发昏。二宝将手帕遮脸,呜咽不止。朴斋、阿巧等善卿去远,方从屏门背后出来。朴斋蚩蚩侍立,欲劝无从。阿巧讶道:“我道仔啥人,是洪老爷啘。啥实概嗄!”

洪氏令阿巧关上大门,唤过二宝,说:“倪楼浪去。”朴斋在后跟随,一淘上楼,仍与瑞生、秀英会坐。秀英先问洪氏:“阿要转去?”洪氏道:“转去是该应转去,娘舅个闲话终究勿差,我算末倒难 咃 。”二宝带泣嚷道:“无娒末再要说娘舅好!娘舅单会埋冤倪两声,说到仔洋钱就勿管帐,去哉。”朴斋趁口道:“娘舅个闲话也说得稀奇,妹妹一淘坐来浪,倒说道拨来人骗仔去哉!骗到陆里去嗄?”瑞生冷笑道:“勿是我来里瞎说,耐哚个娘舅真真岂有此理!倪朋友淘里,间架辰光也作兴通融通融,耐做仔个娘舅倒勿管帐,该号娘舅就勿认得俚也无啥要紧。”

大家议论一番,丢过不提。瑞生重复解劝二宝,安慰洪氏,并许为朴斋寻头生意,然后告辞别去。秀英挽留不住,嘱道:“晚歇原到该搭来吃夜饭。”

瑞生应诺,下楼出门,行过两家门首,猛然间一个绝俏的声音喊“施大少爷”。瑞生抬头一望,原来是袁三宝在楼窗口叫唤,且招手道:“来坐歇 咃 。”

瑞生多时不见三宝,不料长得如此丰满,想要趁此打个茶会细细品题。可巧另有两个客人劈面迎来,踅进袁三宝家,直上楼去,瑞生因而止步。袁三宝亦不再邀,回身转面接见两个客人。

三宝只认得一个是钱子刚;问那一个尊姓,说是姓高。茶烟瓜子照例敬过,及坐谈时,钱子刚赶着那姓高的叫“亚白哥”。三宝想着京都杂剧中《送亲演礼》这出戏,不禁格声一笑。子刚问其缘故,三宝掩口胡卢,那高亚白倒不理会。

俄延片刻,高亚白、钱子刚即起欲行,袁三宝送至楼梯边。两人并肩联袂,缓步逍遥,出清和坊,转四马路,经过壶中天大菜馆门首。钱子刚请吃大菜,亚白应承进去,拣定一间宽窄适中的房间。堂倌呈上笔砚,子刚略一凝思,随说:“我去请个朋友来陪陪耐。”写张请客票,付与堂倌。亚白见写的是“方蓬壶”,问:“阿是蓬壶钓叟?”子刚道:“正是。耐啥认得俚个哉?”亚白道:“勿。为仔俚喜欢做诗,新闻纸浪时常看见俚大名。”

不多时,堂倌回道:“请客就来。”子刚再要开局票,问亚白:“叫啥人?”亚白颦蹙道:“随便末哉。”子刚道:“难道上海几花倌人,耐一个也看勿对?耐心里要那价一个人?”亚白道:“我自家也说勿出。不过我想俚哚做仔倌人,‘幽娴贞静’四个字用勿着个哉;或者像王夫人之林下风,卓文君之风流放诞,庶几近之。”子刚笑道:“耐实概大讲究,上海勿行个,我先勿懂耐闲话。”亚白也笑道:“耐也何必去懂俚?”

说时,方蓬壶到了。亚白见他花白髭须,方袍朱履,仪表倒也不俗。蓬壶问知亚白姓名,呵呵大笑,竖起一只大指道:“原来也是个江南大名士!幸会,幸会!”亚白他顾不答。

子刚先写蓬壶叫的尚仁里赵桂林及自己叫的黄翠凤两张局票。亚白乃道:“今朝去过歇三家,才去叫仔个局罢。”子刚因又写了三张,系袁三宝、李浣芳、周双玉三个。接着取张菜单,各拣爱吃的开点几色,都交堂倌发下。蓬壶笑道:“亚白先生可谓博爱矣。”子刚道:“勿是呀,俚个书读得来忒啥通透哉,无拨对景个倌人,随便叫叫。”蓬壶抵掌道:“早点说个 咃 !有一个来浪,包耐蛮对。”子刚道:“啥人嗄?去叫得来看。”蓬壶道:“来浪兆富里,叫文君玉。客人为仔俚眼睛高,勿敢去做,赛过留以待亚白先生个品题。”亚白因说得近情,听凭子刚写张局票后添去叫。

须臾,吃过汤鱼两道,后添局倒先至。亚白留心打量那文君玉,仅二十许年纪,满面烟容,十分消瘦,没甚可取之处,不解蓬壶何以剧赏。蓬壶向亚白道:“耐晚歇去,看见君玉个书房,故末收作得出色!该面一埭才是书箱,一面四块挂屏,客人送拨俚个诗才裱来浪。上海堂子里陆里有嗄!”

亚白听说,恍然始悟,爽然若失。文君玉接嘴道:“今朝新闻纸浪,勿晓得啥人有两首诗送拨我。”蓬壶道:“故歇上海个诗,风气坏哉。耐倒是请教高大少爷做两首出来,替耐扬扬名,比俚哚好交关哚。”亚白大声喝道:“覅说哉,倪来豁拳!”

子刚应声出手,与亚白对垒交锋。蓬壶独自端坐,摇头闭目,不住咿唔。亚白知道此公诗兴陡发,只好置诸不睬。迨至十拳豁过,子刚输的,正要请蓬壶捉亚白赢家。蓬壶忽然呵呵大笑,取过笔砚,一挥而就,双手奉上亚白道:“如此雅集,不可无诗;聊赋俚言,即求法正。”亚白接来看,那张纸本是洋红单片,把诗写在粉背的,便道:“蛮好一张请客票头,阿是外国纸?倒可惜!”说毕,随手撩下。

子刚恐蓬壶没意思,取那诗朗念一遍。蓬壶还帮着拍案击节。亚白不能再耐,向子刚道:“耐请我吃酒呀,我故歇吃来浪个酒要还拨耐哉 咃 。”子刚一笑,搭讪道:“我再搭耐豁十记。”亚白说:“好。”这回是亚白输了。只为出局陆续齐集,七手八脚争着代酒,亚白自己反没得吃。文君玉代过一杯酒先去。

蓬壶揣知亚白并不属意于文君玉,和子刚商量道:“倪两家头总要替俚寻一个对景点末好,勿然未免辜负仔俚个才情哉啘。”子刚道:“耐去替俚寻罢,该个媒人我做勿来。”黄翠凤插嘴道:“倪搭新来个诸金花阿好?”子刚道:“诸金花,我看也无啥好,俚陆里对嗄。”亚白道:“耐闲话先说差哉,我对勿对倒勿在乎好勿好。”子刚道:“价末倪一淘去看看也无啥。”

当下吃毕大菜,各用一杯咖啡,倌人、客人一哄而散。蓬壶因赵桂林有约,同亚白、子刚步行进尚仁里,然后分别。方蓬壶自往赵桂林家,高亚白、钱子刚并至黄翠凤家。翠凤转局未归,黄珠凤、黄金凤齐来陪坐。子刚令小阿宝喊诸金花来,小阿宝承命下去。

子刚先向亚白诉说诸金花来由,道:“诸金花末是翠凤娘姨诸三姐个讨人。诸三姐亲生囡仵叫诸十全,做着姓李个客人,借仔三百洋钱买个诸金花,故歇寄来里该搭,过仔节到幺二浪去哉。”

话未说完,诸金花早来了,敬毕瓜子,侍坐一旁。亚白见他眉目间有一种淫贱之相,果然是幺二人材,兼之不会应酬,坐了半日,寂然无言。亚白坐不住,起身告别。子刚欲与俱行,黄金凤慌的拦住道:“姐夫覅去 咃 ,阿姐要说个呀。”

子刚没法,只得送高亚白先去。金凤请子刚躺在榻床上,自去下手取签子给子刚烧鸦片烟。子刚一面吸烟,一面和金凤讲话。吸过三五口,只听得楼下有轿子进门,直至客堂停下,料道是黄翠凤回家。

翠凤回到房里,换去出局衣裳,取根水烟筒向靠窗高椅而坐,不则一声。金凤乖觉,竟拉了黄珠凤同过对面房间,只有诸金花还呆脸兀坐,如木偶一般。

第三十一回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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