蒋瑞藻《小说考证·海上花》引《谭瀛室笔记》 专写妓院情形之书,以《海上花》为第一发见。书中均用吴音,如“覅”“朆”之类,皆有音无字,故以拼音之法成之,在六书为会意而兼谐声。惟吴中人读之颇合情景,他省人则不尽解也。
作者为松江韩君子云。韩为人风流蕴藉,善弈棋,兼有阿芙蓉癖。旅居沪上甚久,曾充报馆编辑之职,所得笔墨之资,悉挥霍于花丛。阅历既深,此中狐媚伎俩洞烛无遗,笔意又足以达之。故虽小说家言,而有伏笔,有反笔,有侧笔,语语含蓄,却又语语尖刻,非细心人不能得此中三昧也。
书中人名皆有所指,熟于同、光间上海名流事实者,类能言之。兹姑举所知者,如齐韵叟为沈仲馥,史天然为李木斋,赖头鼋为勒元侠,方蓬壶为袁翔父(一说为王紫诠),李实夫为盛朴人,李鹤汀为盛杏荪,黎篆鸿为胡雪岩,王莲生为马眉叔,小柳儿为杨猴子,高亚白为李芋仙。以外诸人,苟以类推之,当十得八九,是在读者之留意也。
海上漱石生(孙玉声)《退醒庐笔记》 云间韩子云明经,别篆太仙,博雅能文,自成一家言,不屑傍人门户。尝主《申报》笔政,自署曰大一山人,“太仙”二字之拆字格也。
辛卯秋应试北闱,余识之于大蒋家胡同松江会馆,一见有若旧识。场后南旋,同乘招商局海定轮船。长途无俚,出其著而未竣之小说稿相示,颜曰《花国春秋》,回目已得二十有四,书则仅成其半。时余正撰《海上繁华梦》初集,已成二十一回。舟中乃易稿互读,喜此二书异途同归,相顾欣赏不置。
惟韩谓《花国春秋》之名不甚惬意,拟改为《海上花》。而余则谓此书通体皆操吴语,恐阅者不甚了了;且吴语中有音无字之字甚多,下笔时殊费研考,不如改易通俗白话为佳。乃韩言:“曹雪芹撰《石头记》皆操京语,我书安见不可以操吴语。”并指稿中有音无字之“朆”“覅”诸字,谓“虽出自臆造,然当日仓颉造字,度亦以意为之。文人游戏三昧,更何妨自我作古,得以生面别开”。余知其不可谏,斯勿复语。
逮至两书相继出版,韩书已易名曰《海上花列传》,而吴语则悉仍其旧,致客省人几难卒读,遂令绝好笔墨竟不获风行于时。而《繁华梦》则年必再版,所销已不知几十万册。予以慨韩君之欲以吴语著书,独树一帜,当日实为大误。盖吴语限于一隅,非若京语之到处流行,人人畅晓,故不可与《石头记》并论也。
颠公《懒窝随笔》 ……作者自署为花也怜侬。因当时风气未开,小说家身价不如今日之尊贵,故不愿世人知真实姓名,特仿元次山“漫郎”“聱叟”之例,随意署一别号。自来小说家固无不如此也。
按作者之真姓名为韩邦庆,字子云,别号太仙,又自署大一山人,即“太仙”二字之拆字格也。籍隶旧松江府属之娄县。本生父韩宗文,字六一,清咸丰戊午科顺天榜举人,素负文誉,官刑部主事。作者自幼随父宦游京师,资质极聪慧,读书别有神悟。及长南旋,应童试,入娄庠为诸生。越岁,食廪饩,时年甫二十余也。屡应秋试不获售,尝一试北闱,仍铩羽而归。自此遂淡于功名。为人潇洒绝俗,家境虽寒素,然从不重视阿堵物,弹琴赋诗,怡如也。尤精于弈,与知友楸枰相对,气宇闲雅,偶下一子,必精警出人意表。至今松人之谈善弈者,犹必数作者为能品云。
作者常年旅居沪渎,与《申报》主笔钱忻伯、何桂笙诸人暨沪上诸名士互以诗唱酬。亦尝担任《申报》撰著,顾性落拓,不耐拘束,除偶作论说外,若琐碎繁冗之编辑,掉头不屑也。与某校书最暱,常日匿居其妆阁中。兴之所至,拾残纸秃笔,一挥万言,盖是书即属稿于此时。初为半月刊,遇朔望发行,每次刊本书一(二)回,余为短篇小说及灯谜酒令谐体诗文等。承印者为点石斋书局,绘图甚精,字亦工整明朗。按其体裁,殆即现今各小说杂志之先河。惜彼时小说风气未尽开,购阅者鲜,又以出版屡屡愆期,尤不为阅者所喜,销路平平实由于此。或谓书中纯用苏白,吴侬软语,他省人未能尽解,以致不为普通阅者所欢迎,此犹非洞见症结之论也。
书共六十四回,印全未久,作者即赴召玉楼,寿仅三十有九。殁后,诗文杂著散失无存,闻者无不惜之。妻严氏生一子,三岁即夭折,遂无嗣。一女字童芬,嫁聂姓,今亦夫妇双亡。惟严氏现犹健在,年已七十有五,盖长作者五岁云。……
又 小说《海上花列传》之著作者韩子云君,前已略述其梗概。某君与韩为文字交,兹又谈其轶事云:君小名三庆,及应童试,即以庆为名,嗣又改名奇。幼时从同邑蔡蔼云先生习制举业,为诗文聪慧绝伦。入泮时诗题为“春城无处不飞花”,所作试帖微妙清灵,艺林传诵。逾年应岁试,文题为“不可以作巫医”,通篇系游戏笔墨,见者惊其用笔之神妙,而深虑不中程式。学使者爱其才,案发,列一等,食饩于庠。
君性落拓,年未弱冠,已染烟霞癖。家贫不能佣仆役,惟一婢名雅兰,朝夕给使令而已。时父执谢某官于豫省,知君家况清寒,特函招入幕,在豫数年,主宾相得。某岁秋闱,辞居停,由豫入都,应顺天乡试。时携有短篇小说及杂作两册,署曰《太仙漫稿》。小说笔意略近《聊斋》,而诙诡奇诞,又类似庄、列之寓言。都中同人皆啧啧叹赏,誉为奇才。是年榜发,不得售,乃铩羽而归。君生性疏懒,凡有著述,随手散弃,今此二册,不知流落何所矣。稿末附有酒令灯谜等杂作,无不俊妙,郡人士至今犹能道之。……(原载《时报·小时报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