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上花列传

《海上花列传》,清末小说,作者韩邦庆。这部长篇小说的主要内容是写清末中国上海十里洋场中的妓院生活,涉及当时的官场、商界及与之相链接的社会层面。《海上花列传》是最著名的吴语小说,也是中国第一部方言小说。后世张爱玲曾将其翻译为国语,命名为《海上花》。作者生动的笔触,把妓院、官场和商界,以及在此范围内所涉及的社会生活、清末上海租界畸形社会的多方面活动都如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。它刻画人情世态细腻传神,不仅小说“穿插藏闪”的结构技巧、“平淡而自然”的写实手段可以借鉴,其刻画人物、塑造形象的功力也值得称道。

太仙漫稿

《太仙漫稿》是作者的传奇小说,虽不脱当时流行的文言笔记小说的窠臼,但构思、意致已较新颖,对研究作者创作思想和了解当时社会思潮有参考作用,故收作附录。此外,还辑集了几则有关作者作品的资料,供读者参考。

例言

或谓阅《段倩卿传》,须待之两月之久,未免令阅者沉闷否?余曰不然。间尝阅说部书,每至穷奇绝险,即掩卷不阅,却细思此后当作何转接,作何收束?思之累日而竟不得,然后接阅下文,恍然大悟,岂不快哉!又尝阅至半篇,逆料此文转接收束自当如是云云,不料下文竟有大不然者,则尤快之不暇,又何沉闷之有。

小说始自唐代,初名“传奇”。历来所载神仙妖鬼之事,亦既汗牛充栋矣。兹编虽亦以传奇为主,但皆于寻常情理中求其奇异,或另立一意,或别执一理,并无神仙妖鬼之事。此其所以不落前人窠臼也。

昔人谓画鬼怪易,画人物难,是矣。然鬼怪有难于人物者,何也?画鬼怪初时凭心生象,挥洒自如;迨至千百幅后,则变态穷而思路窘矣。若人物,则有此人斯有此画,非若鬼怪之全须捏造也。故予作漫稿,征实者什之一,构虚者什之九。

陶胄妖梦记

中州名士陶胄,以寇乱毁其家,流徙邯郸,赁居大觉寺观音阁,嗒然无与为侣,日就僧两餐,退则高枕而卧。阁上几一、榻一,青箱外无长物。两壁绘地狱变相,鬼物狞恶。中供观音宝座,高尺有咫;座后屏风六扇,绘故事:一为“易水荆卿”,一为“东山谢傅”,一为“温泉杨妃”,一为“海上苏武”,其中二扇为观音所蔽,不可见。

胄常仰首注目,颠倒冥想。一日,昼寝未熟,倏觉身栩栩然飞上屏风,四顾六街三市,对霤连甍,车如水,马如龙,士女如云,且骇且喜。信步游瞩,过一酒家,有轰饮者,窥之面善,既而悟为荆卿。其隅坐者高渐离也,秦武阳坐其下。

胄方徬徨,荆卿遽招手,纳胄上坐。高渐离飞一觥来,胄立尽之。秦武阳起,自著犊鼻裈当垆炙彘肩,擘一肘掷胄令啖。酒酣耳热,脱帽露顶,秦武阳复作夜叉舞,荆卿挥手呜呜歌,高渐离击筑和之,相与大笑乐甚。忽酒家胡仓皇报曰:“章邯引军三十万压城下矣!”众愕然出视,则妇孺号哭,老弱奔窜,阖市鼎沸。一骑传呼:“太子来。”旌斿羽葆,拥一冠玉少年驰而过。荆卿、高渐离、秦武阳皆仗剑从去。

胄无所归,遥望烽火照城阙,戈矛如林,蔽山而下,惶急失足,踣而寤,身卧故榻,鼓声咚咚犹在耳。起坐谛听,则沙弥叩关呼胄晚餐也。初谓妖梦,不甚措意。既饭而寝,觉有人促之起,曰:“夫人宣召陶学士。”

胄不解所谓,惘惘从之。但见鸟啼花落,日丽风和,万户千门,迷不知处。视其人,乃中官,似相识者。俄睹殿宇,上接云汉,朱门洞开,碧幌高卷,六七侍女望见,曰:“陶学士来矣。”争入禀白。中官辞而退,令胄待命于阶下。

须臾,侍女传夫人命,引胄入。夫人年二十许,明珰翠羽,珠翘四垂,秾艳庄严,倾绝一世。胄伏地拜谒,夫人微笑顾侍女。侍女奔走设席,粉黛云从,脍炙雾沛,引胄坐夫人肩下。胄惶恐辞不敢,夫人又笑,侍女强曳之,乃坐。

酒三行,侍女出斗巵,教胄为夫人寿。胄捧巵战栗,失手坠地,惭惧跪谢。夫人益怜之,命勿加罪。因罢酒,侍女引胄过别室盥漱。胄私问夫人何人,侍女曰:“嘻!虢夫人而不识也?”胄始悟向之中官为高力士,问之良确。又问:“夫人召我何意?”侍女摇首曰:“不知。”再问,则皆走且笑曰:“谁谓学士 騃 ,亦乔作懵懂人赚人语!”

会一侍女坌息奔至,众乃推胄曰:“去!去!”谑浪而出,五步一楼,十步一阁,缦回缭曲以达于洞房。侍女止帘外,胄逡巡入,微窥夫人,相隔一绛罗帐,濛濛如笼朝雾。喘息初定,蹑足登床,心摇摇不复可制,既而寐,寐而觉,旭日曈曈满窗矣。布衾角枕,安所得虢夫人。起视屏风,所谓虢夫人者,目欲笑而口欲言,酷肖所见。私幸奇遇,虽梦亦得,秘之不以告人。

日既晡,坐而假寐,欲续前梦。初无所得,久之,乃若踽踽行旷野,黄沙漫漫,愁云翳天日。奄至一城,牛首马面者森列门内,胄骇而退。一鬼卒捽之入冥府,伏墀下,仰见冥王坐殿上,面铁色,旁判官捧册进,呼胄问姓名讫,即命付“油铛狱”。胄大呼无罪,判官笑置不理。

鬼卒驱胄去,见铁床方丈,炽火其下。先有一人锻其上,宛转叫号,竟体焦烂,皮片片粘床面。既而捉之下,挞胄使登。胄哀啼觳觫,却不前。鬼卒怒,以巨叉刺其腰,捺之于床,心肺煎灼,精血沸腾,块然一身,伸缩无地,然苦不得死。顷之,亦取下,鬼卒复驱之见冥王。冥王命付“转轮”。

胄启判官,愿投生虢夫人为儿。判官笑曰:“毋多言,畀尔好去处。”一鬼卒出皮囊如五石瓮,张其口向胄;一鬼卒擒胄倒掷于囊中而缄之。薅恼迷闷,殆不可过,极力摆扑,囊破头脱,始闯然堕,即有人提而绷于怀中,自顾已为婴儿。仰而睇其母,貂冠狐氅,不知谁何。隅坐而执烛者,须眉皓然,左手杖节,节旄飘零如蝴蝶,盖苏武云。

胄大恨,不乳而号。武哺以酪浆,勿纳。其母呜拍令卧,胄遂首触其母之怀,号不止。闻其母絮絮语,若咎武之卤莽者。武不服,而数其母不善视儿。其声嘈杂,颇不耐之。又若有牵其臂而摇之者,胄嗔甚,夺臂殴之,不意所殴者非苏武,乃沙弥方呼胄晚餐。问胄:“得毋梦魇耶?乃喁喁作声何也?”

胄惨淡而起,嗟讶久之。是夜,心惕惕然恐其复梦,不敢寝。旦而倦甚,姑试隐几,则城垣俨然,金书“酆都狱”三字,精光照目,骇极反奔,乃又苍莽无际,不知所之。忽恍然悟曰:“此乃梦,非真境。”于是存神定想,自谓已醒,回顾酆都狱,城垣犹是也,而金书三字乃“华清宫”耳。遂大喜,翻咎向时之误,款步径入,意虢夫人当在是。历门数重,直抵寝殿,阒其无人。胄惧,踯躅不进,闻娇莺声出于绮疏,曰:“甚个莽儿郎,敢大胆犯宫禁!急捉勿失!”左右夹室趋出七八内侍,缚胄而掷诸地。即有高髻袍裤者纷然来,或唾之,或蹴之,相视而笑。

胄虽不识,试呼“念奴姐救我!”众闻而大哗,且为念奴羞。念奴愠曰:“谁以若为弟而姐我!”倒持麈尾击胄尻,胄瞑其目而呻。念奴曰:“诈也!”击益急。众劝曰:“不如付高公扑杀此獠。”立闻传呼高公。高公一见,惊曰:“安得唐突陶学士!”亲解胄缚而起之,曰:“莫怕,莫怕。”

胄识为高力士,且愧且谢。高力士命小黄门送陶学士诣虢夫人第,胄感甚,遂别高力士从小黄门行。然耳边闻沙弥呼胄早餐,其声近而逼。胄故不应,而心急足违,蹇沥濡滞。小黄门行益迅,瞬息不见,惟见己身犹在观音阁中。胄愤怒,叱沙弥去,返而觅枕中秘,窅然无所睹矣。胄念:“此自吾精诚未至,非虢夫人遐弃我也。”遂凝聚调摄以致之。

翌旦,有鼠出于观音座下,跳踉奋啮。胄恐伤丹青,撼屏风而惊之。鼠遁入屏风后,作小语问曰:“谁耶?”似是念奴声。又曰:“莫理他。”则虢夫人声也。胄亟自陈:“我陶学士。盍度我?”遂见屏风上有门訇然开,虢夫人援之手以登,念奴犹嬉笑于其侧。

胄直前拥虢夫人,夫人诃曰:“急色儿乃敢尔!”胄谢曰:“好梦不时有,惧或失之,宁获戾耳。”念奴曰:“ 騃 学士煞可哂,真也而以为梦。”胄尚不信,洎乎缱绻绸缪,确似真者,醒而忆之,历历可记。胄喜极,日与虢夫人相期于梦中,殊自得也。

会虢夫人初度,张乐开宴,念奴引永新见胄,极歌舞以相娱。未终阕,乃见高力士排闼入,曰:“祸事,祸事!安禄山反于渔阳,上皇西幸巴蜀,速扈驾毋悮!”言毕竟去。

虢夫人惊悸失措,顾令家人经纪车马,而家人离散,无一存者,仅得一病马与薄笨车于厩。虢夫人挈念奴、永新坐其中,而胄为御,出延秋门,望见千乘万骑,掩映于长林丰草间,隐隐翠华在焉。

胄从之,濒及之矣,忽有羝羊崛起于道左,千百维群,角触蹄啮,蹂躏冲突,如风雨之飒沓,如波涛之砰湃,马蹶车覆,不知所为。胄见有持节而指麾于后者,似是苏武,姑号救焉。苏武亦望见之,曰:“是吾儿也。”以节驱羊而羊退。

胄稍定返顾,则已失虢夫人,复泣而求拯于苏武,武许诺。然而金鼓之声,旌旗之色,又皇然起矣。向所望见之千乘万骑皆倒戈浴血,望风反奔,高力士披发徒跣,掖翠华而东窜。其后有追者,然非安禄山,乃太子丹与荆卿也。胄呼之不应,赴之不及,一时镞矢丛集,血飞肉薄,刀光一挥,身首异处。胄自谓死矣,而不知非死也,梦也。徐起审视,万籁俱寂,一鸟不鸣,日色亭午矣。

顾胄自是不得寐,寐则憧憧扰扰于前后左右者,不知凡几:或从苏武牧羊而为匈奴拘囚,或从高力士扈从明皇而为安禄山合围,或从荆卿奉太子丹与章邯决战于城下。虽遇虢夫人、念奴、永新,惟相与诉告恸哭,牵率奔走而已,欲求一夕之少休息而不可得也。

胄既厌苦之而不能绝,方其流离颠沛,飘忽飞扬,虽知为梦,而若有甚不容已者,必至奇危绝险,计无复之,而后得救;然得救矣,而憧憧扰扰于前后左右者如故也。最后至一处,前阻于河,后迫于兵,几不免,幸有一渔舟渡之,追者无如何。

胄登彼岸,惊定而喜。喜其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,芳草鲜美,落英缤纷,俨然别一天地。偶得一山而登之,山上楼阁高下,鳞次栉比,中有二人,葛巾鹤氅,手执麈尾,对坐围棋。胄观焉,局罢而胄亦醒,神志闲逸,得未曾有。

胄私念此必谢傅东山也。其黑甜乡之“桃花源”乎?比再至,则东山无恙,围棋未终。胄方隐谢傅身后,乃有一骑周驰而呼于山下,曰:“秦兵且至!”谢傅失色,投袂而起,胄将乘间逸去。而明皇、荆卿、苏武各帅所部,围之数重,旗戟林立,戎马潮涌。胄为所掠,转战奔走于其间,积恐怖、焦劳、哀痛、迫切诸苦恼而病,病且殆。沙弥劝其皈佛祈福,胄念良是,稽首观音座下,愿持斋诵经以求免于厄。

祷毕,果见大士丈六金身与善财、龙女降自天际,诏胄曰:“妖深矣,不治且祸尔!”遂檄召冥王判官为将军部其下,牛首马面者为队长,帅十八地狱饿鬼,轮叉掉斧以伐妖。妖氛炽甚,谢傅合明皇、荆卿、苏武等亟肆多方以为战。散而复集,去而复来,惝恍离奇,不可方物。胄益炫惑瞀乱,病如故,梦亦如故。

既而病大渐,自度不起,但恨祟我者不知为何妖,爰诣主僧,具以实告。僧大笑曰:“是非妖也,尔也!妖可治,尔之妖不可治!当尔之目无所视,耳无所听,心无所思,魂无所营也,尔固莹然如玉,湛然如水,寥然廓然如太虚,安所得妖而祟之?尔乃以视听思营与画为缘,日构一画中之人物、事实、景象而属目焉,倾耳焉,动其心以及其魂焉,为之欣戚爱憎喜怒哀乐,至于颠倒起灭,倏忽变幻,而不能以自主,于是乎有妖。然而是妖也,生于尔之耳目心魂,借尔之视听思营以豢养之,尔又从而喜怒、爱憎、欣戚、哀乐以授之柄而假之术,非尔之妖而何?尔将遁逃于东山,是入妖之所居而以为去妖也;尔将求助于大士,是学妖之所为而以为胜妖也。有是理乎?然则所以治尔之妖者,尔自知之矣,尔自能之矣。”

僧之言未毕,而胄乃蘧然觉,霍然愈。

和尚桥记

余友曹子甡孙,自郾赴新郑,道经长葛之孝子桥。或曰:是和尚桥也。盖乾隆末年,里有郭孝子为和尚筑是桥云。

孝子幼丧父,母与某寺僧有私。孝子数几谏,母内自惭,然不能绝。孝子知母之不能绝僧也,阴禁不令通。僧故善媚,捧匜沃盥,惟母所欲;母亦昵事僧,无所不至。自绝僧后,母日思望,居不安,食不饱,寝以成疾。孝子惧,反招致僧以奉母,而母始瘳。

里故郑地,溱洧环村北,阻僧所居寺。僧祁寒夜来,不免厉揭;既就孝子家宿,胫股若冰雪。母谓僧为己故,益痛惜之,自以腹熨贴令暖,齿震有声,闻于孝子。孝子曰:“吾之忍而出此者,凡所以为母也。今若此,不为之所,且重得疾。”于是鸠工作桥。“孝子桥”以是名。他村相谩者,乃曰“和尚桥”。

既而母卒,孝子既哭而息,仰天叹曰:“吾之忍而出此者,凡所以为母也。母今死矣,吾将有以报吾父。”乃以讽经召僧。僧至,即灵前手刃之,首官请罪。官廉得情,拟流三年。呜呼!孝矣。

一说:僧即孝子父。父故无赖,以事遣戍,祝发而逃。孝子请返初服,不许,然犹时归家信宿,孝子阴卫护焉。桥当孔道,名济众桥,孝子借其家财以筑之,非有他也。

段倩卿传

金陵大姓钮氏无子,惟一女,花冠绣褓,珍若拱璧;七岁,剧于门前,为拐儿所掠,徙卖武陵显宦樊氏。樊夫人御之虐,鞭挞炮烙无完肤。樊戚段夫人怜女慧,乞为养女,命名倩卿,教之诵诗,一过辄了了,十二岁作《西湖赋》,凡五千言,才标艳帜噪戚里。

樊夫人悔且妒,为其侄闻人某求婚于段。闻故暴横无赖,段夫人婉谢之。既而适邑名士项子才,项亦宦族,家中落。倩事姑惟孝,治事惟勤,闲与子才唱和,则钩心斗角不肯让。子才尝有事姑苏,口占一诗留别。倩立答之,叠和至四十馀章犹未已。子才对案挥毫,倚装不发,舟子促之三,始大笑出门去。倩复遣苍头追赠一章挑之,子才不能答。

闻涎倩艳,从子才游,微讽子才出妻。子才怒,叱绝之。闻大惭,诬告项氏为白莲教乱党,系子才狱。倩令苍头谓子才曰:“郎为妾故至此,妾心何安!幸谢郎,毋以妾为念。”夜引练带自经。婢觉,奔告项夫人,急解救始苏。

闻与狱吏谋,必杀子才以绝倩望。倩闻,捶胸惨痛,饮卤汁升许,涕泣拜辞项夫人曰:“媳妇不死,郎祸未艾,婆婆可怜,乞舍媳妇急救郎!”项夫人大惊曰:“媳妇何得造次,当别自议。”毒发,奋身自掷,十指挝地,血濡缕,然竟无恙。

俄闻子才瘐死狱中。倩曰:“天乎,吾不能复生矣!”趋赴井。项夫人追抱之,曰:“媳妇苦矣,独不为婆婆少缓须臾耶?”倩不得已,强起治丧,誓事姑以终馀年。闻亦无如何也。

期月,项夫人有侄邵某来谒姑,因留信宿。邵亦名士,钦倩志节,作《烈妇行》献倩。倩感甚,答一绝鸣谢。由是唱予和汝,诗筒如织,婢疲于奔命,文心相交,固结莫解,间杂俳谐,无猜无忌。邵将行,作《文君篇》,以相如自况。倩惶惑不能自持,乘夜逾垣从邵遁,留书谢项夫人。项夫人焚其书,讳不究。

邵挈倩入都,道出兖州,白莲教揭竿煽乱,齐、豫响应。逻骑掠倩并缚邵,献其魁。邵泥首乞命,倩怒,戟指大骂,嚼舌血喷魁面,魁令骈斩之。倩且行且骂,回顾邵战栗状,叱之曰:“若枉男子,贻妇人羞,吾悔识若矣!”

邵既杀,忽传魁令,赦倩畀韦将军。即为群婢媪拥入一院落,修篁丛柳,回廊曲池,别一天地。婢媪添香送茗,杂沓左右。

顷之,传呼将军来,履声橐橐。将军者戎服入,望倩遥拜,且曰:“齐、豫间峨博冠带麾下者何限,独一女子抗节不屈,愧杀哉!”倩他顾不答。将军叱婢媪出,自言韦姓,彦名,备官总镇。“彦不难一死以报国,顾寂寂者所不甘耳,宁隐忍以求济吾事,皇天后土,实鉴此心。夫人胆略智勇,管见一斑,天殆假手于夫人以靖国难,彦得附夫人之骥尾,蔑不济矣。夫人岂有意乎?”倩度韦无他,问计安在。韦耳语良久。倩诺,歃血定议。

翌日,韦引倩艳妆进于魁,因置酒大会,群盗咸集。魁令倩纠酒,一歌三酹,筝不停声,群盗颠倒尽醉。魁拥倩入房,一襁儿见倩嬉笑,扑倩怀索乳,倩抱儿昵就魁。魁乐甚,解农磅礴而卧。倩悉屏诸侍妾,自闭门背灯兀坐,拍儿令勿啼。

夜半,残月在窗,城鸦乱飞,闻炮声殷殷然,倩乃置儿起。魁犹昵昵作呓语,倩漫答之,急拔床头剑直刺魁,热血射倩面。倩拭去,复力决魁首。已而火光烛天,阖城鼎沸,韦率官军排闼入矣。倩始出,以魁首交韦,仍返抱儿,与韦坐堂皇,籍其子女玉帛,惟所抱儿以倩故漏网。捷闻,韦以功擢提督,请假省墓。倩无所归,姑抱儿从韦偕返。

韦故闽人,有妻善妒,谓倩为贼妇,屏不齿。韦不得已,赠倩千金令别去。倩索一婢名阿兰者,使挈儿以行。惘惘出门,不知何适之善。南入粤,渡韩江,夜被盗劫,次潮州逆旅,进退维谷。久之,旅食无所偿,主人申逐客令。弱息睘睘,㑌儴道左,有钱媪见而怜之,假馆授餐焉。倩感媪甚,以针黹佐薪水资。媪乃从容谓倩曰:“娘子旅居,无一线眷属,岂长久计哉?娘子惯弄翰墨,当是女才子。何不宏开画阁,延揽人才,与此间诸名士角逐词坛,俾屈艳班香咸奔走于石榴裙下,而后妙选三五好儿郎,引为知心交,缓急有所恃,不强如为他人作嫁衣裳哉?”倩无词以答。

明日,媪复言:“老身为娘子游扬于宏文社,诸名士无不愿一见娘子者。”倩惊曰:“嘻!阿姥何卤莽乃尔!”媪笑曰:“娘子太面重。”自是,韩江诸名士络绎请见,见者皆有贽,贽丰者酬一诗一画,薄者一茶而已。

有宏文社监课沙长甫者,倩怜其贫而才,独不受贽。沙黠甚,能以目听,以眉语,捧匜沃盥,事事可倩意,倩不能须臾离,留司内记室,俨伉俪焉。

一日,诸名士大会于宏文社。倩见沙作,辄红勒之。自戏作《祭鳄鱼赋》及《韩江竹枝词》以示沙,沙因就正于山长。山长曰:“斲轮老手也,诸君非其伦。”诸名士大惊,会议奉倩为宏文社盟主,位次山长。每会,倩严妆临社据高座,诸名士环侍称老师,请讲解题旨。文成,复捧卷呈正,阅无瑕,然后汇送山长。倩或拟作一卷,必弁诸首为多士程式。诸名士有梓其诗文稿者,必乞倩为之序,且大书简端曰:“女学士段倩卿夫子鉴定。”倩自著《锦云楼集》十二卷,续集四卷,未付梓,为书肆窃刊。两粤士大夫家圭臬奉之。

福宁梅太史,年少科第,读倩文,千里造访。倩一见倾倒,委身事之。沙妒其逼,谤倩于同社友生。倩忿曰:“卿事师有犯而无隐,非吾徒也。”以故益疏沙。而诸名士恒姗笑倩。倩不自安,会梅擢襄阳太守,倩将偕往,钱媪请举家相从,倩乃以兰归沙,使媪抚儿,从太守之任。

钱媪有子名升,太守倚之如左右手,自与倩唱和,不治事。倩曰:“是速官谤也。”为之黜猾吏,惩奸民。太守听讼,倩乔妆男子服,侍案侧,片言立决,案无留牍,狱无稽囚。又授计钱升选率干役,擒三十年之逋犯,而盗风熄。大吏以为能,三年以卓异举。

忽报白莲教馀孽流窜入境,太守惴惧。倩檄文武官分守四关,己则额巾腰刀,短衣窄袖,慷慨登陴当贼冲。贼架炮攻城,垣裂,守卒惊走,倩手斩走者一人,令舁空棺实土障溃处,城复完。太守但在署课儿读,命衙役探报贼耗。贼薄城营,倩遣健儿夜缒城入营,顺风纵火。贼乱,自蹂践相杀死者数千,犹未退,复联络民团,内外夹击,始仓皇遁。

倩望见黄袍贼,自发大炮殪之,伏尸如山,获刀仗铠甲无算。奏凯旋署,百姓夹道焚香罗拜,太守降阶躬迓而入。文武官诣辕献俘,倩竟坦然受之,太守恧颜慰劳而已。越七日,谍报白莲教主统大队压境,声言寻仇。倩骤闻失色,既登陴望贼氛恶,则又笑曰:“狐鼠耳,不足忧也。”部署文武,竟自归署,据床酣寝,太守呼之不应。夜半始起,徬徨绕室中,唏嘘太息,不知何为,达旦,忽切齿怒曰:“倩卿,倩卿!安得为龌龊儿作生活哉!”于是整衣出,令吏盛治供帐,而置酒为太守寿,自检针缝革囊。太守曰:“寇深矣,若之何?”倩笑曰:“吾自有计。”

及晡,贼警益逼,文武官诣辕请令。倩传令退休,太守不敢诘,醉而卧。倩徐起,窥镜掠鬓匀脂粉,紫袄绣裆,束芙蓉绡,顾残酒连举三巨觥,拔佩刀就灯下拂拭之,竟揎袖揭帐,枭太守首,贮革囊,扃其室。呼仆绾马,挂囊马首,单骑出北城,月色昏黄,柝声四起,径诣贼营称“谒大王”。贼拥入帐,倩敛衽拜曰:“大王应天顺人,提三尺剑取天下,顾谁与共天下者?妾才可以佐征诛,妾貌可以充妃嫔。昨闻大王来,妾乃私心窃喜,谨具襄阳十万户,再拜献大王帐下,惟大王辱收焉。”出革囊,捧太守首跪进王。王大喜,挥兵临城,不攻而克。

倩引王直入官廨,呼吏具筵宴,出紫金盏酌王,呼万岁,自搊琵琶歌俚曲为王娱。王悦甚,倩因丐王出太守尸,葬之以礼,已,复说王曰:“妾侍大王左右,不过一婢子耳,若执干戈为前驱,恐兵气不扬,为大王累。不若置妾于天津要隘,为大王号召英杰,储积糗粮,布威信于天下。大王略定中原,义旗北指,妾当与大王会猎于燕都城下,然后卸甲乾清宫,沐皇恩而濡帝泽。惟大王图之。”王慨然曰:“嗟乎!此天赐我娘子军也。”

居五日,倩辞王将行。王大设以饯之。酒三行,倩捧巵泣拜曰:“妾行矣,愿大王毋念妾,妾必有以报大王。”王执手呜咽,左右皆欷歔,莫敢仰视。

王选健儿五人从倩去。倩挈儿与钱升母子俱发,北至河上,夜于舟中醉健儿酒,以佩刀授钱升,示以意。升手颤,倩奋袖夺刀而前,斩其三。刃缺,手亦颤,急易刃以左手,始馘而弃于河。既渡,折而西,绕道入蜀,止于成都。出襄阳宦囊所积金,置沃壤,治甲第,居然大家矣。

成都人妒其富,且疑之。倩寓书于潮州,呼沙长甫挈眷来蜀。沙自倩去,家益贫,阿兰为质金钗以成行。既至,倩为谋,女兰而婿沙,馆诸西院,令儿师沙课举子业。儿七岁,慧甚,《论语》成诵矣。倩以儿从己姓为钮,名之嗣宗。

居数年,大乱咸平,天下安堵,倩命沙权主家政,而辅之以钱升;自与钱媪率仆婢买舟归武陵。询戚族,惟项夫人在,鹤发牛衣,匍匐灶下。倩伏地抱膝,号恸欲绝,但言:“媳妇万死,令婆婆至此!”项夫人抚倩肩背,哭不能言,良久始道:“媳妇去后,白莲下窜,万户一炬,段夫人死兵燹,稿葬葛岭下。”倩曰:“是皆媳妇之罪也。”

倩于是往祭段夫人,而奉项夫人以归。北抵金陵,访钮氏,不得。道出山东,舍舟而陆,闻韦彦以罣误未补官,访诸省会,相见汍澜。韦以犹子礼事项夫人,盛设款宴,而置酒于别室,独与倩饮,各述往事。

韦言妻死子殇,一官万里,欲留倩理内务。倩不肯,反教韦弃官往蜀,“我家即君家也。”韦亦不可,议不决。夜分入帏,唧唧私语。倩骂韦:“无情郎忍不一顾我!”韦不得已,请假五月从倩返。至家,倩以正寝居项夫人,而馆韦于东院。沙长甫亦屈意事韦,内外上下无间言。

嗣宗少长,能文,从成都诸名士游。诸名士目之为“文坛小飞将”。沙为通贿于太学生钮子贤,纂入钮氏宗谱,遂以成都籍入庠。

倩令沙与嗣宗入都应顺天试,而日与韦纵酒,强拉阿兰入座。猜枚射覆,喧呶笑谑,声彻堂上。项夫人亦闻之,不问也。久而益肆,一黠婢名红儿为觥录事,群婢繁弦急管,呜呜歌秦声侑酒。入夜,张锦幄,灯火如昼,衣香鬓影,氤氤氲氲,与笙歌相缭绕。倩嬲兰以冕旒龙衮为明皇,自为醉杨妃,作华清出浴妆,演《长生殿·小宴》一折,令韦为高力士。宫娥跪进杨妃酒,倩忽顾令高力士代饮,韦骇,笑走不顾。倩令宫娥夹持之,将灌其耳。韦急曰:“我饮,我饮!”红儿唱谢恩,韦即叩头呼万岁,倩笑不能仰。韦屈一膝,正色曰:“娘娘无礼,万岁宜遣奴婢以薄笨车送归寿邸。”众哄堂。倩醉甚,不复终曲,兰掖之入房。韦为倩缓裳褪舄;因调兰,竟聚麀焉。

韦留四月馀,将行,愁叹于倩侧。倩知之,沃碧玉斗酌韦,曰:“生平三五知己,惟君在耳。我不能往,君不能来,不知何时复得相见!”相对凄怆,惨不成欢。明日,倩出千金壮行色,又脱汗衫亲着韦,泣而曰:“见衫如见我也。”韦既去,倩不复饮酒。

嗣宗捷礼部,报至家,项夫人大喜,而倩终忽忽若有所失。嗣宗寓京邸,耽狎邪游,沙不能禁。明年南宫报罢,恋恋不欲归,沙密书告倩。倩怒,遗书责之曰:“若父不幸早世,若煢煢鲜兄弟,若祖母暨母惟若是赖。祖宗之灵,如天之福,一举及第,若乃逾闲荡检,为门户忧。若即不自爱,独不念若母乎?独不念若祖母乎?且若犹记九岁时篝灯读《春秋》不熟,若母不忍若勤苦,纺绩佐若课,夜夜闻乌啼声,若祖母寝不安席,五夜虑若饥,自起炊饼啖若乎?”

嗣宗得书感泣,即日束装从沙归,拜见祖母,趋母所,伏地捧倩足痛哭,陈悔悟状。倩亦泣而慰藉之,又急为缔姻于御史涪州尹大受之女。

嗣宗年十八,恩科捷南宫,入翰林,请旨归娶。新妇尹姑,婉丽亦能文,事倩如母。明年,举一雄,名曰祖荫,祝项夫人也。

嗣宗服官都中,时周尚书声势烜赫,尹大受其门下士,嗣宗夤缘拜小门生,且为祖荫求婚其女孙,遂以尚书力迁给事中。于是倩以田宅、钱货、丁口簿籍付尹姑,曰:“吾今含饴弄孙,不复关家政矣。”

尹姑既受命,倩日唤撮弄、般运、角觝、评话、弹词等杂剧演阶下,抱祖荫凭栏观听,以自消遣,既而弃去,萧然有远游之志。乃裹粮襆被,从一赤脚婢,篮舆入峨嵋。抵山趾,舍舆而步,扪萝攀葛,如猱而升,历八九峰。潺潺者泉,清澈鉴眉目;谡谡者松,如夭矫龙奋爪攫拿。日暮,聚落叶展襆卧崖畔。夜半,忽闻千军万马,崩腾砰湃,倏飒冲突而至,惊起四顾,则残月隐林隙,鸟鹊不飞,寻其声起山下,风过而峡鸣也。

倩乐,蹴婢,鼾不起,自徬徨久之。东方白矣,天光霼然,大雾蓊起,拉婢登崖,出雾背者三尺。云族四出,往来匼匝,浩浩渺渺,一望千里。婢跃舞大叫,倩怪问,婢曰:“如此好天地,那得不令奴欢喜!”倩大笑。

日出雾消,望见最高峰瀑布一道界其腰,倩指曰:“此必佳境。”婢欣然去,峰嵸巃,循级而上,倩足及婢肩,峰半,磴愈仄,受足不一尺,扪壁禹步,造其巅。东望蜀江一线,环绕如襟带;西望倮僰诸蛮在咫尺间,而向来诸峰皆㟝嵝矣。婢曰:“有村落焉,炊烟缕缕不绝。”倩曰:“树也。”婢曰:“有怪兽焉,狰狞踞前峰上。”倩曰:“石也。”婢曰:“有浮屠焉,突兀插天际。”倩曰:“峰也。”千态万状,目不暇给。夕阳在树,犹依依不忍去。

忽闻松篁间窸窣作声,倩与婢回首愕顾。突一老僧曳杖出,见倩合十曰:“娘子无恙,亦识老僧否?”倩视僧非他,乃白莲教主,惊悸失措,支吾久之,始作喜状曰:“闻大王捐躯靖难,今尚在人间耶?”僧笑曰:“娘子饥矣,盍顾我。”

倩不得已,从去。峰回磴转,一石室方丈,土灶支岩,獐兔熟矣;瓦罂挂壁,白酒湛然。僧席地中坐,令倩与婢分左右坐,各饱啖讫。僧掀髯曰:“老僧待娘子久矣,幸为老僧了一劫。”倩问:“何谓也?”僧曰:“老僧惑图谶,奋袖田亩,纵横半天下,罪戾滋重,晚盖靡及,愿伏斧锧以谢天下。”遂出佩剑,血腥犹莹莹然,自伸颈令倩刺。倩骇曰:“大王修真了道,徜徉天年,此亦英雄末路之所为,何至求死妇人,为天下笑。”僧曰:“此非娘子所知。娘子爱我者,娘子一挥手,则老僧受赐多矣。”倩受剑,终忸怩谢不敢。僧哂曰:“娘子辣手安在,乃不能决一降王之头?”倩闻言,爽然若失,因出尺帛蒙僧面,始掣剑而刺之。

僧既死,趺坐不仆。婢猬缩阶下。倩出视,月东升矣。鬼啸猿嗥,凄动心魄,呼婢舁石,实其室令满,而以剑刻石题姓名,皇皇终夜,哭拜而别。

倩颡泄如雨,面无人色,急与婢寻径归。至家,又恍惚不宁者累日。红儿乘间进巵酒,倩饮而醉,醉而卧,陶然乐之。

会韦书来,遗倩熊掌驼峰,豹胎猩唇。倩按《食谱》自燔炙而餍饫之。惜酒不得佳者,令干仆四出求名酒;且厚赏渔者,猎者,令时献水陆异味。倩谓:“八珍浪得名耳,独鱼为上上品,酒则锦江春第一,小蜂蜜和蔗浆次之。”倩又私语红儿曰:“吾夜梦大王冕旒迎我而笑,又梦老僧舞剑山中。吾闻佛家有忏悔法,吾将持《多心经》矣。”遂屏荤酒,朝暮喃喃诵《多心经》。暇则摭拾羲、轩时事,作说部一百回,复改纂生平诗文,自序付梓,题曰“段倩卿全集”若干卷,“别编诗馀”八卷,“传奇”四种,“鸟兽虫鱼谱”十六卷,“随笔”二十四卷,命阿兰、尹姑分校。

忽祖荫以惊风一夕殇,尹姑哭告倩。倩急摇手戒家人弗声,潜瘗诸屋后蔬圃,别取钱升三岁儿,令尹姑抚字之为祖荫。因资遣钱媪一家归粤。

尹姑以痛儿病,倩别命沙续校。而倩亦病,心摇摇如悬旌,面赤吻燥,夜不能寐。沙与兰侍汤药,犹坐床侧校不辍。倩怜之,病少间,令沙值寝,修旧好也。洎乎全集刊竣,倩覆勘不当意,曰:“是乌足以为吾重!”遂束高阁,咄咄不乐。红儿谏曰:“人生行乐耳,自苦奚为哉?”因以铅汞之说进于倩,倩笑置之。沙亦曰:“灶下黑奴,天后之薛怀义也,弃置不御,亦可谓暴殄天物也已!”

倩色动,夜令红儿引黑儿入闼,一接大悦,谓沙曰:“吾乃今而后知天地之大也。”沙曰:“何谓也?”倩曰:“星辰日月之流行,雷雨风云之变化,以至三江之浩荡,五岳之崔巍,蓬莱、弱水之缥缈迷离,可望而不可即者,莫不于枕籍间得之矣!”沙叹曰:“旨哉斯言!”

于是倩筑室于蔬圃隙地,居诸婢之能歌者,使凝妆倚门诱少年为乱,择壮伟进于倩。倩次第其上下床,上者禁脔不得近,下者泽及诸婢。荒淫期年,髓枯肌槁,神志瞀乱,昼夜不得眠,医者辞不药。倩知疾亟,检服御珍玩赠少年歌婢而遣去之,飞书都中呼嗣宗归,命之曰:“善事若祖父母,勿哀毁灭性,贻九原忧。”再命曰:“割某庄田八百亩,建成都书院;发某典钱三千万,赈济豫饥民。此二大事,谨志之。”三命曰:“必葬我峨嵋山麓,植梅花万株墓道间,勿惑堪舆,勿延僧道。”遂以某月日疾终内寝。

姑项夫人哭之恸。子嗣宗躃踊号啕,缞麻卧苫块。媳尹姑、女阿兰伏灵帏啜泣。孙祖荫呱呱膝下。婿沙长甫泪如血。一家内外上下,哀戚尽礼。及殡,太亲家周尚书祭,亲家尹大受祭,表弟韦彦祭,宗侄钮子贤祭,嗣宗之同年同寅皆致祭。少年黑奴等祭,曰“沐恩义男”,歌婢红儿等祭,曰“沐恩女弟子”。棚阁云连,旙幢翳天日,夹道观者咸啧啧。

成都太学诸生相谓曰:“钮太夫人有大功德于乡里,宜有以坊表之。”倡议摊捐建钮太夫人庙于峨嵋山上,中塑倩像,旁列者为尹姑、阿兰。载之祀典,春秋报赛以为常。嗣宗辞不获。既落成,箫鼓迎像,成都士女香火祷祝,络绎如归市。至今驱车过峨嵋山下者,犹以鞭指金碧楼阁为钮家庙云。

天目山樵曰:“吾不知作者胸中有几斗块垒,乃下笔记段倩卿事!”蕲生曰:“吾尝见友生扇头书倩卿《韩江竹枝词》,犹记‘蜑雨蛮风归不得,箫声呼起绛桃魂’二句。”

蕊珠宫仙史小引

蕊珠宫仙史,百环髻,重台履,退红云罗帔,亭亭玉立,望之如神仙中人。其母侠女也,好结客,酒池肉林,履舄交错。客或请一见仙史,母令幼女入白,仙史辞,母自强挟之出,则颐红欲涡,眉翠不画,若不胜幽怨者。客品头题足,颠倒不知所为。仙史恚甚,怼其母。母谢客,率二女屏居蕊珠宫,朝夕斋鱼粥鼓声相闻,泊如也。

云锦公孙负灵均之忧,幅巾茧袍,从一奚奴,载果罍酒榼,往听黄鹂声。过蕊珠宫,见仙史于荼蘼花下,脉脉无言,心心相印,如珊瑚碧树,掩映庭除。母自碧纱窥见,抵掌呼曰:“何处大胆郎君,践人闺闼!”公孙惊却退,母笑曳入室,治具款之。仙史不能饮,以茗代。公孙口占一律,中一联云:“碧玉小家犹待字,郁金少妇是同庚。”仙史次韵答之,更唱迭和至十余章,押“庚”字,有“香国前身荀奉倩,玉堂小劫李长庚”,“石化望夫衔杜宇,津迷妒妇买仓庚”,“织女机丝抽乙乙,紫姑钗盒卜庚庚”之句。公孙曰:“卿咳唾皆珠玉,真粲花舌也!”母曰:“老身不识一‘丁’字,当呼小妮子来。”遂去。

顷之,一垂髫女郎搴帘入,依仙史肘下。仙史曰:“妹子作么生,发蓬蓬乃尔?”女摇首曰:“不作么生。”公孙曰:“此卿妹子耶?年几何矣?”仙史曰:“妹子字玉芙,年十四矣,憨跳如婴儿,君不齿冷耶?”公孙曰:“‘秋水为神玉为骨,芙蓉如面柳如眉’,可为卿咏。”玉芙曰:“割裂名字,颠倒参差,当浮一大白。”公孙辞不能。玉芙曰:“请以曩言为令,举一美人名,集唐、宋诗二句,裁对不工,填字不整者,罚。”公孙曰:“诺。我便说碧玉。集玉溪生诗:‘碧草暗侵穿苑路,玉琴时动倚窗弦。’ (李商隐) ”玉芙曰:“绛桃为昌黎婢。集刘克庄、徐中行诗:‘老年绛帐聊开讲’ (刘克庄) ,‘家住桃源稳卜居’ (徐中行) 。”仙史曰:“《无双谱》不当遗刘无双。集玉局、青莲诗:‘无数云山供点笔’ (苏轼) ,‘双悬日月照乾坤’ (李白) 。”公孙曰:“可怜金谷坠楼人。集韦庄、白居易诗:‘为我尊前横绿绮’ (韦庄) ,‘偶然楼上卷珠帘’ (白居易) 。”玉芙曰:“绿珠可对紫玉。集卢纶、王仲衡诗:‘紫陌夜深槐露滴’ (卢纶) ,‘玉堂昼永暑风微’ (王仲衡) 。”仙史曰:“此令大难,吾不说矣。”

公孙更请易者。玉芙曰:“只说一字,分一为三,异声而同韵。”公孙曰:“如何?”玉芙曰:“如一‘谖’ (十三元) 字,分之为‘言’‘爰’‘谖’,三字各一声而同属元韵。”公孙曰:“我说‘碧’ (十一陌) 字,‘珀’‘石’‘碧’皆陌韵。”仙史曰:“我说‘簇’ (一屋) 字,皆屋韵。”玉芙曰:“我说阳韵‘琅’ (七阳) 字。”公孙曰:“我说‘虹’ (一东) 字。”玉芙曰:“虫音卉,当罚。”公孙曰:“玉旁作王,不当罚耶?”一笑而罢。

玉芙健谈,极诙诡,尺牍觞政,猜枚射覆,靡不精妙。仙史谈词雅对,含情邈然,如嚼橄榄,如啖江瑶柱,然亦谐甚。玉芙娓娓千百言。仙史初嘿嘿,徐出片语中肯綮,玉芙哑然失笑不自禁。仙史遇公孙厚,善揣公孙意而不令知。公孙私谢之,辄不承,乱以他语。虽密迩如伉俪,而俨容庄语,终不及乱。

公孙时以一诗挑之。仙史置不甚览,若不解者。公孙以是思念懊恨,久之,而恹恹病矣。仙史令侍儿往视公孙,得其情,大不忍,商诸母,检云母笺,题回文《菩萨蛮》上阕寄公孙,令足成之。其词云:“笛楼高处何寥寂,寂寥何处高楼笛?来日即花开,开花即日来。”公孙得词狂喜,续下阕云:“暮云溪外树,树外溪云暮。明月逐人行,行人逐月明。”

明日,公孙过访蕊珠宫。母逆诸门,曰:“痴儿情急矣!”径引之登西楼。仙史坐海红罗帐中,唤之不出,母自扶令隅坐。须臾,罗绮云从,脍炙雾沛。母起,抚公孙背曰:“好为之,毋负老身一片婆心也。”下楼去。

仙史微窥公孙,公孙举杯相属,睛光一掷,双眥荧荧,垂首拈带,默不一语。玉芙蹑足隐仙史后,张两手示公孙揶揄之。公孙笑而起,漫推窗曰:“枇杷晚翠也。”玉芙突起曰:“我出一令。”仙史愠曰:“婢子吓煞人!”飞一觥罚之。玉芙笑引觞曰:“举《千字文》一句,贯《西厢记》、时宪书,要叶韵,如枇杷晚翠,晓来谁染霜林醉?赤黄紫。”仙史曰:“此何难!驱毂振缨,听杜宇一声声,不宜出行。”公孙曰:“辰宿列张,一天星斗焕文章,金匮玉堂。”仙史曰:“自是瀛洲学士语,我辈殊寒乞相。”玉芙曰:“此何难!束带矜庄,吏部尚书多名望,宜上表章。吏部尚书不较翰林先生冠冕多耶?”仙史曰:“利嘴该打!亲戚故旧,画堂箫鼓鸣春昼,宜结婚姻会亲友。”玉芙曰:“阿姊红鸾动矣。”仙史骈两指击其腕,曰:“犹尔耶!”玉芙笑脱走,遥伸手作势曰:“假惺惺勿作态,少间两口儿成亲也。”

仙史遽起,欲拧其嘴,联翩下楼。公孙亦离席,令侍儿撤筵卷罽,烧双红烛如臂。久之,漏声丁丁然,三星照秋千院宇。仙史姗姗来,悄问:“睡乎?”公孙曰:“未也。”仙史移烛入帏,出罗绡覆几。公孙微喻其旨,走笔赋定情词一章,分唐帝之金钿,献温家之玉镜,五百年风流公案一笔勾矣。于是公孙居西楼累月。

仙史能诗古文辞,有所作,自以蝇头小楷录存之。已而辑为一卷,覆校不当意,辄焚弃之。既焚则必悔,悔而复作。精音律,善琴,尝按琴曲填工尺,令玉芙以洞箫和之,作《琴箫合谱》。又善歌,不轻发声,虽公孙不得闻,然闻玉芙歌,辄摘其误而厘正之。第荏弱,力不能运肢体,愁艳幽邃,鬟垂黛接,其常度也。一日,意不适,凝妆拥衾。母问:“儿病乎?”曰:“儿无病。”母拍咻之,曰:“儿乐与郎君戏,亦自任也。”顾公孙曰:“妮子惯娇惰,大累煞人,幸郎君善视之,莫事卤莽,令妮子气苦。”公孙目视仙史,微笑不答。玉芙曰:“阿母亦大小心!几曾见裙带间事要阿母赞一筹者!”母笑曰:“老身饶舌,笑煞郎君矣!”

母去。玉芙袖一纸授公孙,曰:“吾为阿姊拟一方,请参酌之。”上平列八药名,曰:天南星 (丈人) ,防风 (司马牛) ,荆芥 (棘子成) ,马兜铃 (毕战) ,车前 (接舆) ,千金子 (王孙贾) ,干姜 (陈辛) ,路路通 (屋庐连) ;左书“各隐一《四书》人名”。公孙捉笔旁注丈人、司马牛、棘子成、毕战、接舆、王孙贾、陈辛、屋庐连,问玉芙然否;复书一律于其后,曰:“故乡红豆最相思 (南子) ,满眼韶光二月时 (景春) 。京兆燕支翻画本 (朱张) ,太真妆束损腰肢 (瘠环) 。桃花尽日浑无语 (长息) ,杨柳当年绰有姿 (张仪) 。前度刘郎开径望 (晨门) ,剪刀风信报春迟 (泄柳) 。”玉芙曰:“此亦南子、景春、朱张、瘠环、长息、张仪、晨门、泄柳八人名。关会一何巧耶!”

翌日,仙史起,玉芙出灯谜示仙史。仙史曰:“此亦得为令否?”玉芙曰:“可以《四书》一句贯《水浒传》一百八人名。”公孙曰:“此自旧令。前人有‘日月逝矣“时迁”;曾子曰唯,“鲁达”’二条。为之继者,不亦难乎?”仙史曰:“姑试为之。”玉芙曰:“我先吹起铁叫子来。如鼓瑟琴,‘乐和’。”公孙曰:“从大夫之后,‘武松’。”仙史曰:“服周之冕,‘戴宗’。”公孙曰:“玉盒子底配玉盒子盖,压倒花和尚矣!足矣,虽有佳语,不是过矣。”遂罢。

及公孙赴试金陵,买舟束装,往辞仙史。仙史之母饯公孙于西楼。公孙曰:“今日行何令?”仙史曰:“不栉进士,不解呫哔体裁,请一效颦可乎?”公孙曰:“何谓也?”仙史曰:“举眼前物命题,集《四书》二句,作一破。”公孙随指笔为题。仙史曰:“鲁班门前掉大斧,莫要笑否?‘拔一毛而利天下,可以为文矣’ (笔) 。我便出砚。”公孙曰:“‘一卷石之多,其取友必端矣’ (砚) 。”

适舟子索川资,公孙出番面银钱与之,遂以番钱为题。玉芙熟视良久,矍然曰:“我得之矣!‘不能成方员,未有孔子也’ (番钱) 。”公孙拍案叫绝。然而相对凄怆,醉不成欢。

日晡而公孙行矣。抵金陵,寓桃叶渡,余与同邸。公孙作歌寄仙史,余读而征其事。公孙缅述甚悉,嘱余为之记。既脱稿,谓公孙曰:“斯文散漫无收束,他日当为君续作前后记。但愿君莫学张君瑞,令吾文落《会真记》窠臼。”其长歌曰:

淡烟楼阁摇疏钟,桃花人面年年红。

夹道鸾花竞箫鼓,江南无处无春风。

柳絮横桥夕阳渡,曲栏低亚回廊互。

琵琶门巷乳莺饥,鹦鹉帘栊睡 怒。

珊珊环珮回云軿,手把一朵瑶池莲。

明珠十斛不敢献,霞光抱月照四筵。

脉脉含情不回首,一腔春思浓于酒。

脸晕羞红妒杏花,眉凝愁翠欺杨柳。

珊瑚钩系珍珠絛,凤头鞋子重台高。

合欢裤花白菡萏,流苏带结青葡萄。

冰雪为肌玉为骨,琴心雪句清且越。

助妆阿母怜赐花,添香侍儿学拜月。

同心锦字璇玑文,汗光脂泽香氤氲。

毾㲪不温麝脐烬,赠我一握巫山云。

月明二八星三五,丁丁漏水冬冬鼓。

靓妆在臂香在衣,玉枕犹横燕钗股。

我为蝴蝶卿为花,画栏珠箔是我家。

朝朝暮暮醉春色,梦魂不度秋千斜。

侬颜如花怨啼鸟,郎心如蝶迷芳草。

秋娘一曲《金缕衣》,等闲风月辜年少。

橹声欸乃芦花汀,笙囊寂寞玻璃屏。

鸳鸯三十六飞去,王孙之草何青青?

银烛高烧海棠睡,薄荷香重狸奴醉。

燕子不来花乱飞,一缄遥寄青衫泪。

我愁霜鬓卿未知,卿瘦玉颜令我思。

何当载酒共明月,却话剪烛西窗时!

侬心与月随郎去,月照郎心与侬语。

关山断雁叫西风,小楼月落郎何处?

双龙钏铭并序

官媒潘媪,出入官绅闺闼。其子阿长,银工也,尝为乡宦张氏作金钏,双龙夭矫若飞动,尾镌作者名。

一日,媪偶诣张夫人絮话。夫人以女病,留媪佐家政。张翁恶佛、老如寇雠。女病甚,夫人私出金钏,令干仆持向庵院忏佛祈福。翌晨,仆以疏纸归报。病旋瘳,媪辞而归。适东邻土娼乔妆倚门首,手招媪与语,臂钏锵然作声。媪因索观,识为张氏物,问何来。曰:“是缠臂而缠头耳。”媪心知仆,但默默。

阿长夜起如厕,见西邻无赖子踞墙头。呼问何作,则摇手。长畏其暴,潜闭户寝。明日,喧传娼家失盗金钏等物。母子私相告,戒勿泄。

岁暮,长有事南乡,渡黄浦,同舟囊家以金钏示长曰:“无赖某将以偿博债,值几何矣?”长知张氏物,曰:“吾昔手制也,值百贯。”囊家大喜,舟抵岸,争先登,滑㳠倾跌,晚潮汹涌,顺流西下。急呼渔舟救起,则金龙悠然逝矣。

越十馀年,张翁抱孙,缔姻于南乡儒医顾氏,媪为之媒。顾因荐媪于某大户司内庖,又荐长于银楼会计。有古董客寓银楼下,烂铜碎玉,罗列几案。长尝过谈,瞥见玻奁罩双钏,似张氏物,而土花斑驳,鳞爪隐现;及审镌字良确,问安得此。客曰:“出自黄浦渔父网中,余以足陌钱得之。”长曰:“嘻!尔大福哉!”乃为一磨治,竟灿灿矣。客惊喜,遽怀出求售,暮而归,神气沮丧。长问何如,客顿足曰:“莫说,莫说!道遗之矣。”相与扼腕无如何。

是夜,大户司阍者大言曰:“毋怪相士言运大佳,顷市上归,紫姑姑怜我戆,赐我金,会当牲帛答神贶。”袖掷双金钏几上,众啧啧。媪拾视,惊曰:“此张氏物,我识之。尔速弃,不然,且祟尔!”阍者哂曰:“婆子直梦呓,张氏物能不胫走百十里耶?”阍者典钏于质库,箫鼓赛神,大醉裸卧,因病疫,辞大户归,传染母妻子女,邀顾翁治之,三月,金尽而病愈。媪曰:“何如!不有钏,安得病。”

未几,媪亦病。阍者曰:“何如!虽有病,安得钏。”大户令长扶母归。媪问阍者购质券,将献张夫人。阍者曰:“质库闭矣,安用券为?”

媪既归,病若失;因入县署请小夫人安,遇总管邀入室,密言“主人盛怒,将黜退余。乞小夫人为缓颊,出明珠百颗,不腆为小夫人寿”。媪见小夫人,具述总管意。小夫人怒曰:“若多受质库金,而以戋戋者绐我耶!”媪踉跄出,总管复出双金钏,介媪进。小夫人始笑而诺。

他日,小夫人入郡署,问郡夫人病。媪闻,亦往请郡夫人安。谈次,女公子见小夫人钏,把臂玩弄,爱不能置。小夫人慨脱相赠,女公子大喜鸣谢。小夫人辞去,媪留侍汤药。郡夫人病日起,而女公子忽以暴病殂。郡夫人悼甚,检生平服御为殉。会太守挂冠去,葬女南山之阳。于是伏龙卧南阳者十馀年。迨粤寇告警,盗贼蜂起,有夜发南山太守女墓者,媪闻,骇叹而已。

顾念避寇携细弱为累,令媪往说张翁,完儿女事。张翁然之,卜吉焉。顾令长作钗环数事,工竣,长赍往,则聘医之使者负行李在门,顾已倚棹河干矣。长交钗环讫,顾拉长作旅伴。舟发,出黄浦,直达吴淞江口,使者挟顾及长登海艘。怪问何往,不答。乘风扬帆,海天茫茫,渺不知其所止。历三昼夜,抵一岛,竹树环匝,楼阁嵸 巃 ,烟火千百家。顾惴惴,与长涉其巅。甲第如王者居,主人葛巾野服,揖客于堂,曰:“寡女不幸,病且殆,惟先生活之。”令侍姬引顾入闺闼,销金帐底,露玉指纤如削。顾诊毕,疏方而出。浃辰,病竟瘳。主人喜,盛设款顾;别宴长于庑下。

酒酣,主人左顾颐动,一姬趋而入。少顷,环珮玲珑,绡縠参差,群姬拥一女子出。主人曰:“先生汝再生父,毋腼腆。”施红氍毺,女子四拜呼“义父”。主人留顾治岛民疾,顾以嫁女辞。女子脱臂钏云:“为阿姊助妆。”

顾却不获,便起言别,主人令前使者送先生。复乘海艘,至吴淞江口,使者反命,顾独与长买舟归。长见钏,惊愕曰:“嘻,金碗复出人间矣!主人岂劚墓贼耶?”顾戒毋妄言。

及亲迎之夕,媪率彩舆登张氏堂,合卺成礼。花烛在房,管弦在户,四座皆亲朋。新妇拜见太公婆,张夫人偶睹新妇臂上钏,双龙尚夭矫,惟金色黯淡;审龙尾有“潘长”二字,讶似故物。媪忽矍然起,抵掌曰:“噫,龙有灵矣!流离转徙于三十年间,而卒归其故主,岂非天哉,岂非天哉!”爰历述往事,闻者咋舌太息。张翁荐钏于庙而为之铭曰:

天地之间,物各有主;非我所有,一毫莫取。

龙而有知,舍我谁归?子子孙孙,永宝用之。

欢喜佛

月儿,齐娼女也,姿首甲闾里,发黝黑如漆,双翘不盈握。十四岁,为无赖子阿囡诱入非想庵,强奸焉。月儿嚎叫无应者,竭力撑拒不胜,为所污。事讫,月儿曰:“若何为者!若见爱,亦大佳。若明日来我家拜见我母,好合有日也。”阿囡疑,不敢往。

一日,月儿乘舆出,道遇阿囡,引归家,厉声责之,且怨且愤。阿囡自挝其颊,始欢好,自是日往来。母知之,令月儿梳笼,月儿辞。母怒,禁阿囡不得入门,而月儿自若也。

其东邻徐都宪之公子逃塾,耽狎邪游。都宪戒之,不听,怒挞而逐之。公子无所归,匍伏门外,哭失声。月儿闻之,矍然曰:“何声之悲也!”出见公子,问所苦,公子呜咽不能语。月儿大悲,抱公子项以入,顾谓母曰:“母不欲得钱树子耶?徐公子自是天上人,顾获谴于其父,不得近,愿我母饮食之,宾兴伊迩,公子才藻当有知者,捷则母得值,儿亦有以报母矣。”母韪之,舍公子于别院。

公子伤重疮溃,臭秽不可迩。月儿自拂拭吮咂之。公子感甚,泥首于枕为谢。月儿俟其瘳,日课之读如严师,夜荐寝俨伉俪焉。阿囡妒甚,纠诸无赖子乘夜排闼入。母惊逸,将犯公子。月儿跃起,呼阿囡曰:“若何为者!若敢损公子一毛发,我血溅若衣矣!”攫剪刀自拟其喉。阿囡惧,不敢前。月儿曰:“若去矣!若有言,明日会曩所。”诸无赖子无如何,与阿囡一哄去。

明日,月儿独赴非想庵会阿囡,因曰:“我何负于若?我所不得于母心者,徒以若耳。若有心,请俟异日。”阿囡要之盟而别。

既而徐公子赴省试,月儿典钏珥送之行。灯花鹊喜,朝暮皇皇,比泥金帖至,一家欢跃。公子归,诣月儿拜之,月儿以鼓乐送诸其家。徐翁大喜,自往谢,求月儿为子妇。月儿笑曰:“儿岂公子偶耶,翁休矣!”母怼其迂,月儿终不许。徐翁报之千金,母乃大慰。

月儿召阿囡与议,令委禽焉。阿囡贫,不能备礼,竟不果。于是月儿名噪甚,世家豪族争求婚,而卒无当者。

同里宋部郎之仆曰陆升者,自媒于月儿。月儿曰:“是吾偶也。”诺之。升择吉迎娶,引见宋部郎。部郎见月儿艳,惊绝。他日,独召月儿絮絮语不休,月儿微笑不答。部郎知可动,令升赍书闽、粤,而夜诣其家。月儿纳之。部郎昵月儿甚,日调笑为乐,度升将归始去。升微闻之,以问月儿,月儿具实告。升怒,缚月儿悬于梁,鞭之三百。月儿愠曰:“我何负於若,若乃挫辱我,我必告若主人!”升愈怒,以针刺其股,血淋漓,月儿闭目不一呻。升去,邻媪入,解其缚。月儿忍痛急走告部郎,部郎笑曰:“升敢尔,吾有以处升矣!”

月儿裂裈示以股,曰:“我以若故,狼藉殆死;若无一言相慰而笑,何也?”部郎谢过。月儿曰:“我所以告若者,欲令若知我痛耳,非敢仇我夫也。若第婉谕之,俾毋虐我足矣。”部郎佯诺。

比月儿去,而部郎令豪奴七八辈,缚陆升于市,送诸县,诬为盗。县官不容辨,榜掠惨酷,两踝肉尽脱。月儿闻之,已下狱矣,复趋告部郎,而门闭不得入;坐阶下大哭。行道者问得故,皆唏嘘为泣下。

部郎患之,阴令婢媪扶归其家。部郎亲往慰劝,令毋自苦。月儿哭曰:“我何罪?我夫复何罪?若不慊于我夫,杖之梏之亦惟若,必欲得而甘心焉,则刀锯鼎镬,受戮若前,若之惠也;假手于狱吏奚为者!且若计亦左矣,若将使我熟视其夫之死而靦颜以事若耶?即事若矣,而死一夫易一夫,若独何心能晏然已耶!”部郎忸怩不能答而去。

月儿日夜哭不绝声。阿囡叩门唁之,月儿为述颠末。阿囡曰:“此亦大快事,何哭为!”月儿唾其面。阿囡曰:“哭复何用!非我,谁为若复斯仇者?”竟绝裾去。

夜半,阿囡挟匕首逾垣入部郎家,揕部郎之头而囊之出,以示月儿。月儿审视惊绝,呼曰:“若奈何戕我主人,若陷我矣!”阿囡惧,欲遁,月儿抱持之。邻舍闻声集视,拘入县。县官心知其故,囚阿囡而释陆升。月儿曰:“是为吾故也。”日探阿囡于狱,且纳橐饘焉。

升亦德阿囡甚,为之上下营救。月儿大怒,骂曰:“是戕若主人,若不仇而德之,若真无人心者!吾不若夫矣!”走归依母居。

徐公子既娶而鳏,招月儿至家司内记室,修旧好焉。公子召陆升舍诸庑下,升以公子力出阿囡,引见公子,公子并舍之。升启公子,愿得偶灶下婢,而以月儿奉裳衣。公子喜,商诸月儿。月儿怒,投袂起曰:“吾以若为人,若乃日夜计陷我,禽兽之不若!吾终为若所算耳!”悻悻出门,陆升长跽而遮要之,始止。然自是不与公子言,避道而行。公子遥见,哀之。月儿曰:“诚知相爱,宁不感公子!公子知我者,人各有心,奚嬲焉!”公子矢天日。

是夜,月儿诣公子室,曰:“枕席焉,箕帚焉,足矣;舍其旧而新是谋,又何以事公子?”遂与公子约,刚日外宿,柔日内宿。陆升终不自安,私与阿囡谋,伪怒月儿而反目,请公子命贾于闽,买蛋女为妇,令阿囡先归报。月儿不之信,升竟携蛋妇归。月儿询得实,戟指大骂,奋身自掷以求死。公子令婢媪掖入室,劝之,不听。夜半,解带自缢,复得救不死。

比晓,公子入视,则两鬓挦发殆尽,见公子,伏地求为尼。公子哭,月儿亦哭,陆升闻而奔视亦哭。于是送月儿于非想庵为尼。

庵主甚喜月儿,谓是佛种,群尼皆匿笑。久之,公子来,月儿引入禅室,留与乱。陆升来,亦与乱。群尼闻之,谤于庵主,庵主置不问。群尼大哗,治具大会诸父老,告以故,将逐月儿。

月儿忿甚,攘臂争曰:“公子吾主人,陆升吾夫,纳之自吾分耳。我何罪而逐我?”诸父老掩耳不欲闻。月儿叹曰:“若辈不足与论理,吾去矣!”自牖跃出,屹立阶除,忽不动;抚之,僵矣。诸父老乃大惊,相与罗拜而去。徐公子令匠金其体以奉于龛,题其眉曰“欢喜佛”云。

书袁痴恶作剧

葺城有袁痴者,不知其名字,相传为康熙间进士,善恶作剧,故目之曰“袁痴”云。尝筑精舍一楹,欲用鸡卵白砑地,适有村竖提卵盈筐唤卖。袁呼之径入精舍,令竖以两臂环抱一几,而虚其中以置卵;计数既毕,堆几如山。袁曰:“吾去取钱来。”比袁去,则一瘈狗咆哮出,村竖惊窜,鸡卵散落满地。袁佯颦蹙曰:“吾安用是破卵为?”村竖惶急乞怜。袁笑曰:“若为吾刮垢磨光,吾仍稍给若值,可乎?”村竖为之工作累日。

袁妻尝挈女伴观剧。袁心弗善也,而不能禁,因从而怂恿之;炸咸鲞作鲙,令多啖,毋使饿;煎浓茶满瓯,令多饮,毋使渴。既往,列坐台前。俄而内急思遗,忸怩作态。袁复扬言曰:“天热人众,汗臭入脑,当闻鼻烟,以清鼻观。”遂以烟壶进,令多闻,毋使受暑。诸女伴不知其计。喷嚏一声,泉流如注。台下观者如堵墙,皆大哗笑。其妻惭怒,至于反目。

有所亲遣苍头致书于袁,遇袁于门,而苍头不识也,卒然问:“袁痴安在?”袁漫应之,接书入。顷之,舁一大裹出,谓苍头曰:“此余家藏至宝,尔主人欲借一用;但质极松脆,磕破须要偿也。尔将去,当为尔束缚于背。”苍头唯唯,负而归,竭蹶十馀里,气急败坏,汗出如浆,以报命于主人。主人不解所谓,发裹视之,则一石臼也。大书其上云:“来人无知,呼我袁痴;无法可治,以石压之。”苍头闻之,涕笑交作。

袁尝令其仆催租,一里正詈之曰:“荒岁尚催租耶?袁痴莫是吃屎否?”仆以告袁,袁衔之。一日,令仆呼里正来。里正以为公事也,欣欣然见袁于精舍。袁与寒暄久之,忽报客至,袁乃出会客,随手阖其扉,加键焉。里正兀坐以待,日昃而袁不至,腹且饥,辘辘作声,徬徨四顾,见书厨中贮不托四枚,取食之。俄而袁至,即问:“得毋饥乎?”里正嗫嚅以不托对。袁大骇,顿足曰:“祸我矣,祸我矣!我恶鼠啮书,故置砒于不托中,将以毒鼠也。若食之,奈若何?”里正亦骇,求计。袁急令仆问医家,何药可以解砒毒。仆去旋返,曰:“医家云:‘惟屎解砒毒最良。’”袁令舁屎桶至,以木杓授里正。里正情急惮死,俯挹而餍饫之。既而据桶一吐,始止。定移时,徐问袁有何公事。袁嗔目叱之曰:“无他,唤若来吃屎耳。”里正始悟为曩言之报也。

尝闻父老言,袁为人不甚刻核,但事事常恐为人所侮弄,遂不觉己实侮弄人尔。呜呼,此其所以为痴也欤?

大虫

燕市有强丐,一手托铁钵,跷足怪呼,市侩畏如虎,呼之曰“大虫”。

大虫一身是胆,四海为家。入蜀,度巫峡,抵成都,饥三日矣,号于市,市哗为狂,无飨者。过一质库门,掷钵廊下。司事问何为,大虫曰:“借我一贯钱疗饥耳。”司事怒且笑,曰:“吾那得钱借汝!隔巷阎王殿判官两肩瑟瑟负金钱,盍借诸?”大虫亦怒,提铁钵婆娑舞,洞其垣,碎其门。一市大噪,莫敢撄其锋。

一斑白叟闯然入,牵大虫臂,曰:“毁瓦画墁,亦将以求食欤?傎矣!”大虫欲格之,而臂如缚。叟出白金两锞掷司事,曰:“葺尔墙屋,此得直否?&r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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型世言

《型世言》,全称《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》,是明末小说家陆人龙撰写的一部拟话本小说集,约刻于崇祯五年(1632)。型者,模也,榜样之谓也,这是一部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