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上花列传

《海上花列传》,清末小说,作者韩邦庆。这部长篇小说的主要内容是写清末中国上海十里洋场中的妓院生活,涉及当时的官场、商界及与之相链接的社会层面。《海上花列传》是最著名的吴语小说,也是中国第一部方言小说。后世张爱玲曾将其翻译为国语,命名为《海上花》。作者生动的笔触,把妓院、官场和商界,以及在此范围内所涉及的社会生活、清末上海租界畸形社会的多方面活动都如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。它刻画人情世态细腻传神,不仅小说“穿插藏闪”的结构技巧、“平淡而自然”的写实手段可以借鉴,其刻画人物、塑造形象的功力也值得称道。
第十回 理新妆讨人严训导 还旧债清客钝机锋

按:周双玉踅进对过自己房里,巧囡跟过来问双玉道:“出局衣裳,无娒阿曾拨来耐?”双玉摇摇头。巧囡道:“我去搭耐问声看。耐拿鬓脚来刷刷 咃 。”说了,忙下楼去问老鸨周兰。

双玉自把保险台灯移置梳妆台上,且不去刷鬓脚,就在床沿坐下,悄悄的侧耳而听。原来周双玉房间底下乃是老鸨周兰自己卧室,那周双宝搬下去铺的房间却在周双珠的房间底下。

当时听得老鸨周兰叫巧囡掌起灯来,开橱启箱,翻腾一会,又呫呫唧唧说了许多闲话,然后出房;却又往双宝房背后去,不知做甚么,一些也听不见。双玉方才丢开,起身对镜,照见两边鬓脚稍微松了些,随取抿子轻轻刷了几刷,已自熨贴。只见巧囡怀里抱着衣裳,同周兰上楼来了。

双玉收过抿子,便要取衣裳来穿。周兰道:“慢点 咃 。耐个头勿好啘,啥毛得来。”乃将手中揣着的豆蔻盒子放下,亲自动手替双玉弄头。捏了又捏,揿了又揿,浓浓的蘸透了一抿子刨花浸的水,顺着螺丝旋刷进去,又刷过周围刘海头。刷的那水从头颈里直流下去,连前面额角上也亮晶晶都是水渍。双玉伸手去拭,周兰忙阻止道:“耐覅动 咃 。”遂用手巾在头颈里略掩一掩,叫双玉转过脸来,仔细端详一回,说:“好哉。”

巧囡在傍提着衣裳领口,伏侍双玉穿将起来,是一件织金撇兰盆景一色镶滚湖色宁绸棉袄。巧囡看了道:“实概件衣裳,我好像勿曾看见歇。”周兰道:“耐末陆里看得见,说起来还是大先生个哉。俚哚姊妹三家头,才有点怪脾气,随便啥衣裳哉,头面哉,才要自家撑得起来,别人个物事,就拨来俚俚也勿要。双珠个头面末,也勿算少;单说衣裳,是陆里及得来阿大搭阿二嗄,比仔双珠要多几花哚。俚哚嫁出去辰光,拣中意点末拿仔去,剩下来也有几箱子,我收捉仔起来,一直用勿着,还有啥人来着 咃 ?就拨来双宝着过歇,也勿多几件。还有几几花花,连搭双宝也勿曾看见歇,覅说啥耐哉。”

双玉穿上棉袄,向大洋镜前走了几步,托起臂膊,比比出手。周兰过去把衣襟绉纹拉直些,又唠叨说道:“耐要自家有志气,做生意末巴结点,阿晓得?我眼睛里望出来,无啥亲生勿亲生,才是我囡仵。耐倘然学得到双珠阿姐末,大先生、二先生几花衣裳头面,随便耐中意陆里一样,只管拿得去末哉。要像仔双宝样子,就算是我亲生囡仵,我也勿高兴拨俚啘。”

双玉只听着不言语。周兰问他:“阿听见?”双玉说:“听见哉。”周兰道:“价末耐也答应声 咃 ,啥一声也勿响嗄?”

巧囡听台面上叫的局先已到了,急取豆蔻盒子,连声催促,方剪住周兰的话头,搀了双玉,往前便走,却忽然想起银水烟筒来。巧囡道:“就三先生搭拿仔根罢。”周兰道:“勿要;耐到双宝搭去拿得来。双宝一根末让俚用仔,我再拿一根出来拨来双宝。”

巧囡赶着跑去。周兰又教导些台面规矩与双玉听,并说:“耐勿晓得末,问阿姐好哉。阿姐搭耐说啥闲话,耐听好仔,覅忘记。耐要是勿肯听人闲话,我先搭耐说一声,耐自家吃苦,到底无啥好处。”周兰说一句,双玉应一声。

须臾,巧囡取银水烟筒回来,周兰自下楼去。巧囡忙挈双玉至这边台面上。只见先到的只有一个局,乃是陈小云的相好金巧珍,住在同安里口,只隔一条三马路,走过来就是,所以早些。当时金巧珍拉开嗓子唱京调,引得罗子富兴高采烈,摆庄豁拳。更有赵朴斋、张小村刻意奉承,极力鼓舞,此外诸位也就随和着。独有王莲生没精打采,坐也坐不住。周双珠知道是厌烦,问他:“阿到对过去坐歇?”

莲生正中胸怀,即时离席。巧囡领着踅过周双玉房间,点了烟灯,冲了茶碗,向莲生道:“我去喊双玉来。”莲生阻挡不及,只好听他喊去。只见周双玉冉冉归房,脱换衣裳,远远的端坐相陪,嘿然无语,莲生自然不去兜搭。一会儿,巧囡又跑来张罗,叮嘱双玉陪着,也就去了。

莲生吸了两口烟,听那边台面上豁拳唱曲,热闹得不耐烦,倒是双玉还静静的坐在那里低头敛足弄手帕子。莲生心有所感,不觉暗暗赞叹了一番。

忽听得娘姨阿金走出当中间,高声喊“绞手巾”。一时,履声,舄声,帘钩声,客辞主人声,主人送客声,杂沓并作,却不知去的是谁,只觉得台面上冷静了许多。随后汤啸庵也踱过这边房里来,吃得绯红的脸,一手拿着柳条剔牙杖剔牙,随意向榻床下首歪着,看莲生烧烟。莲生问:“子富去哉?”啸庵道:“俚哚还有啥局头,搭仲英、小云一淘去哉。”

莲生遂约啸庵同洪善卿到沈小红家去,啸庵会意应诺。及巧囡来请用饭,两人方过那边归席入座。汤啸庵向洪善卿耳边说了几句,善卿听了微笑。周双珠也点头笑道:“耐哚说啥,我也懂来里哉。”啸庵道:“耐说说看。”双珠把嘴望莲生一努。大家笑着,都吃过饭。张小村知道他们有事,和赵朴斋告辞先行。王莲生道:“倪也去罢。”汤啸庵、洪善卿说“好”。周双珠忙喊双玉过来,送至楼门而回。

三人缓步同行。来安叫轿夫抬空轿子跟随在后,出了公阳里,就对门进同安里,穿至西荟芳里口,适被娘姨阿珠的儿子暗中瞧见,跑去报信。阿珠迎出门首,笑嘻嘻说道:“我说王老爷要来快哉,倒刚刚来哉。”

当下王莲生在前,与汤啸庵、洪善卿进门,后面跟着阿珠,接踵上楼,早听得房间里小脚高底一阵怪响。王莲生方跨进当中间房门,只见沈小红越发蓬头垢面,如鬼怪一般,飞也似赶出当中间,望莲生纵身直扑上去,莲生错愕倒退。大姐阿金大随后追到,两手合抱拢来,扳住小红胸脯,只喊说:“先生覅 咃 !”慌的阿珠抢上去叉住小红臂膊,也喊说:“先生耐慢点看!”小红咬牙切齿,恨道:“耐哚走开点 咃 !我要死末关耐哚啥事嗄?”阿珠连连劝道:“耐就要死末,也勿实概个啘;故歇王老爷来仔,也好等王老爷说起来,说勿好耐再去死末哉啘。”

小红一心和莲生拚命,那里肯依。汤啸庵、洪善卿见如此撒泼,不好说甚,只是冷笑。莲生又羞又恼,又怕又急,四下里一逼,倒逼出些火性来,也冷笑说道:“让俚去死末哉!”说了一句,回身便走。汤啸庵、洪善卿只得跟着走了。

阿珠见光景不好,也顾不得小红,赶紧来拉莲生;被莲生一豁,洒脱袖子,竟下楼梯。忽听得当中间板壁蓬咚蓬咚震天价响起来,阿金大在内极声喊道:“勿好哉,先生撞煞哉呀!”

就这一声喊里,唤起楼下三四个外场,只道有甚祸事,急急跑上楼来,适与莲生等挤住在楼梯上。阿珠把莲生死拖活拽,往里挣去。汤啸庵、洪善卿料道走不脱,也撺掇莲生回至当中间。只见小红还把头狠命往板壁上磕,阿金大扳住胸脯,那里扳得开。阿珠着了忙,也狠命的拦腰一抱抱起来。汤啸庵、洪善卿齐说道:“小红耐算啥 咃 ?有闲话说末哉,实概样子,耐小红也犯勿着啘。”

阿珠摸摸小红的头,没甚伤损,只有额角边被板壁上钉的钉头碰破些油皮,也不至流血。阿金大上前把手心摩挲着,道:“耐看阿险嗄!撞来哚太阳里末,那价呢?”

莲生正站在一傍发呆。阿珠一眼睃见,说道:“王老爷,闯出穷祸来耐也脱勿了个 咃 ,覅看仔像无要紧。”外场见没事,都笑道:“倒吓得倪来要死!快点搀先生房间里去罢。”

阿珠仍抱起小红来。阿金大拉了莲生,汤啸庵、洪善卿一同簇拥至房里。阿珠放小红向榻床躺下。阿金大端整茶碗,叫外场冲了茶。外场嘱付阿珠说:“耐哚小心点末哉。”都讪笑着下楼去了。

王莲生、汤啸庵、洪善卿一溜儿坐在靠壁高椅上。小红背灯向壁,掩面而哭。阿珠靠小红身傍坐着,慢慢与王莲生说道:“王老爷,耐自家勿好,转差仔念头。耐起初要搭倪先生说明白仔,耐就去做仔十个张蕙贞,倪先生也无啥啘,为仔耐瞒仔倪先生末倒勿好哉。倪先生晓得耐去做仔张蕙贞,说难是王老爷倪搭勿来个哉,拨来张蕙贞哚拉仔去哉。”

洪善卿不待说完,即拦说道:“王老爷不过昨日夜头来哚张蕙贞搭吃仔台酒,故歇原到该搭来哉啘。”阿珠立起身来,走过洪善卿身傍,轻声说道:“洪老爷,耐是蛮明白来里。倪先生倒覅怪俚,俚是发极仔了呀。王老爷先起头做倪先生辰光,还有好几户老客人哚。后来搭王老爷要好仔末,有个把客人阿要动气勿来哉了,倪末去请哉啘,王老爷就搭倪先生说:‘俚哚勿来,让俚哚勿来末哉,我一干仔来搭耐撑场面。’王老爷,阿是耐说来哚个闲话?先生有仔王老爷,倒蛮放心,请也勿去请哉。难末一户一户客人才勿来哉,到故歇是无拨哉,就剩仔王老爷一干仔哉。洪老爷,耐说王老爷去做仔张蕙贞,倪先生阿要发极?”汤啸庵接说道:“难也覅去说哉。张蕙贞哚末坍仔台哉,王老爷原到该搭来,耐沈小红场面也可以过得去哉。大家覅说哉,阿是?”

小红正哭得涕泪交颐,听啸庵说,便分说道:“汤老爷,耐问声俚看。俚自家搭我说,教我生意覅做哉,条子末 [扌孝] 脱仔。我听仔俚,客人叫局也勿去。俚还搭我说,俚说:‘耐少来哚几花债末,我来搭耐还末哉。’我听仔快活煞,张开仔两只眼睛单望俚一干仔,望俚搭我还清仔债末,我也有仔好日脚哉,陆里晓得俚一直来里骗我!骗到我今日之下,索性豁脱仔,去包仔个张蕙贞 咃 !”说到这里,两脚一跺,身子一掀,俯仰号啕,放声大哭。哭了又道:“俚就要去做张蕙贞,也无啥!我自家想想,衣裳末着完哉,头面末当脱哉,客人末一个也无拨哉,倒欠仔一身债;弄得我上勿上,落勿落,难末教我那价 咃 ?”汤啸庵微笑道:“故也无啥那价。王老爷原来里,衣裳头面原教王老爷办得来,债末教王老爷去还清仔,阿是才舒齐哉啘?”

小红道:“汤老爷,勿瞒耐说,王老爷来里该搭做仔两年半,买来哚几花物事才来里眼睛前头。张蕙贞搭勿到十日天,从头浪起到脚浪,陆里一样勿搭俚办起来?还有朋友哚拍马屁,鬼讨好,连忙搭俚买好仔家生送得去铺房间。耐汤老爷陆里晓得 咃 !”洪善卿插说道:“王老爷也叫瞎说!堂子里做个把倌人,只要局帐清爽仔末是哉。倌人欠来哚债,关客人啥事,要客人来搭俚还。老实说,倌人末勿是靠一个客人,客人也勿是做一个倌人;高兴多走走,勿高兴就少走走,无啥多花枝枝节节啘!”

小红正要回嘴,阿珠赶着戗说道:“洪老爷说得勿差,‘倌人末勿是靠一个客人。’倪先生也有好几户客人哚,为啥要耐王老爷一干仔来撑场面 咃 ?耐就一干仔撑仔场面,勿来搭倪先生还债,倪先生就欠仔一万债,阿好搭耐王老爷说,要耐王老爷来还嗄?耐王老爷自家搭倪先生说,要搭倪先生还债。只要王老爷真真还清仔,倪先生阿有啥枝枝节节?耐就去做仔张蕙贞,‘客人也勿是做一个倌人’,倪先生阿好说耐啥?故歇耐王老爷原勿曾搭倪先生还歇一点点债,倒先去做仔张蕙贞哉。耐王老爷想想看,阿是倪先生来里枝枝节节呢?阿是耐王老爷自家来哚枝枝节节?”说罢,眱了王莲生半日。

莲生仰着脸,只不做声。洪善卿笑道:“俚哚啥枝枝节节也勿关倪事,倪要去哉。”遂与汤啸庵立起身来。莲生意思要一同去,小红只做不看见,倒是阿金大捺住莲生道:“咦!王老爷,耐阿好去嗄?”阿珠喝阿金大放手,却向莲生道:“王老爷耐要去,去末哉;倪是勿好来屈留耐,就搭耐说一声是哉。昨日夜头我搭阿金大两家头陪倪先生坐来哚床浪,坐仔一夜天勿曾困,今夜头倪要困去哉。倪娘姨哚到底无啥干己,就闯仔点穷祸,也勿关倪事。倪先说仔末,王老爷也怪勿着倪。”

几句说得莲生左右为难,不得主意。汤啸庵向莲生道:“倪先去,耐坐歇罢。”莲生乃附耳嘱他去张蕙贞家给个信。啸庵应诺,始与洪善卿偕行。小红却也抬身送了两步,说道:“倒难为仔耐哚,明朝倪也摆个双台谢谢耐哚末哉。”说着,倒自己笑了。莲生也忍不住要笑。

小红转身,伸一个指头向莲生脸上连点几点,道:“耐末……”只说得两字,便缩住了,却哼的一声,像是叹气;半晌又道:“耐一干仔来末,阿怕倪欺瞒仔耐嗄?耐算教两个朋友来做帮手,帮仔耐说闲话,阿要气煞人!”

莲生自觉羞惭,佯作不睬。阿珠冷笑两声,道:“王老爷倒蛮好,才是朋友哚搭俚出个主意,王老爷末去听仔俚。就张蕙贞搭,勿是朋友同得去,陆里认得嗄?”小红道:“张蕙贞搭倒勿是朋友,俚乃自家去打个野鸡。”阿珠道:“故歇是勿是野鸡哉,也算仔长三哉!叫仔一班小堂名,显焕得来!王老爷做仔几日天,用脱仔几花?阿有千把嗄?”莲生道:“耐哚覅瞎说。”阿珠道:“倒勿是瞎说 咃 。”随将烟盘收拾干净,道:“王老爷吃烟罢,覅去转啥念头哉。”莲生乃去榻床躺下吸烟,阿珠、阿金大陆续下去。

第十回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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