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上花列传

《海上花列传》,清末小说,作者韩邦庆。这部长篇小说的主要内容是写清末中国上海十里洋场中的妓院生活,涉及当时的官场、商界及与之相链接的社会层面。《海上花列传》是最著名的吴语小说,也是中国第一部方言小说。后世张爱玲曾将其翻译为国语,命名为《海上花》。作者生动的笔触,把妓院、官场和商界,以及在此范围内所涉及的社会生活、清末上海租界畸形社会的多方面活动都如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。它刻画人情世态细腻传神,不仅小说“穿插藏闪”的结构技巧、“平淡而自然”的写实手段可以借鉴,其刻画人物、塑造形象的功力也值得称道。
第十二回 背冤家拜烦和事老 装鬼戏催转踏谣娘

按:金巧珍和金爱珍一路说话,缓缓同行。陈小云走的快,先自上车,阿海也在车旁等候。金爱珍直送出棋盘街,眼看阿海搀巧珍上车坐定,扬鞭开轮,始回。

小云见天色将晚,不及再游静安寺,说与巧珍,令车夫仍打黄浦滩兜个圈子转去罢。于是出五马路,进大马路,复转过四马路,然后至三马路同安里口,卸车归家。

小云在巧珍房里略坐一刻,正要回店,适值车夫拉了包车来接,呈上两张请帖:一张是庄荔甫催请的,下面加上两句道:“善卿兄亦在坐,千万勿却是荷。”一张是王莲生请至沈小红家酒叙。

小云想沈小红家断无不请善卿之理,不如先去应酬莲生这一局,好与善卿商定行止。遂叫车夫拉车到西荟芳里,自己却步行至沈小红家。只见房间里除王莲生主人之外,仅有两客,系莲生局里同事,即前夜张蕙贞台面带局来的醉汉:一位姓杨,号柳堂;一位姓吕,号杰臣。这两位与陈小云虽非至交,却也熟识,彼此拱手就坐。随后管家来安请客回来,禀道:“各位老爷才说是就来。就是朱老爷陪杭州黎篆鸿黎大人来哚,说谢谢哉。”

王莲生没甚吩咐,来安放下横披客目,退出下去。莲生便叫阿珠喊外场摆台面。陈小云取客目来一看,共有十余位,问道:“阿是双台?”王莲生点点头。沈小红笑道:“倪勿然陆里晓得啥双台嗄,难末学仔乖,倒摆起双台来哉。也算体面体面。”

陈小云不禁笑了,再从头至尾看那客目中姓名,诧异得很,竟与前夜张蕙贞家请的客一个不减,一个不添。因问王莲生是何意,莲生但笑不言。杨柳堂、吕杰臣齐道:“想来是小红先生意思,耐说阿对?”陈小云恍然始悟。沈小红笑道:“耐哚瞎说!倪搭请朋友,只好拣几个知己点末请得来绷绷场面,比勿得别人家有面孔。就像朱老爷末,阿是看勿起倪勿来哉啘!”

说笑间,葛仲英、罗子富、汤啸庵先后到了,连陶云甫、陶玉甫昆仲接踵咸集。陈小云道:“善卿为啥还勿来?只怕先到仔别场花去应酬哉 咃 。”王莲生道:“勿是,我碰着歇善卿,有一点小事体教俚去跑一埭,要来快哉。”

说声未绝,楼下外场喊:“洪老爷上来。”王莲生迎出房去呫唧了好一会,方进房。沈小红一见洪善卿,慌忙起身,满面堆笑,说道:“洪老爷,耐覅动气 咃 。倪个闲话无拨啥轻重,说去看光景,有辰光得罪仔客人,客人动仔气,倪自家倒勿曾觉着。昨日夜头我说:‘洪老爷为啥一歇要去哉嗄?’王老爷说我得罪哉。我说:‘阿哟,我勿晓得啘!我为啥去得罪洪老爷啘?’今朝一早我就要教阿珠到周双珠搭来张耐,也是王老爷说:‘晚歇去请洪老爷来末哉。’洪老爷,耐看王老爷面浪搭倪包荒点个 咃 。”洪善卿呵呵笑道:“我动啥气嗄?耐也无啥得罪我 咃 ,耐覅去多花瞎小心。倪不过是朋友,就得罪仔点,到底勿要紧,只要耐勿得罪王老爷末才是哉。耐要得罪仔王老爷,倪就搭耐说句把好听闲话,也无用啘。”小红笑道:“倪倒勿是要洪老爷搭倪说好话,也勿是怕洪老爷说倪啥邱话,为仔洪老爷是王老爷朋友末,倪得罪仔洪老爷,连搭倪王老爷也有点难为情,好像对勿住朋友哉啘。洪老爷阿是?”王莲生叉口剪住道:“覅说哉,请坐罢。”

大家一笑,齐出至当中间,入席让坐。陈小云乃问洪善卿道:“庄荔甫请耐陆秀宝搭吃酒,耐阿去?”善卿愕然道:“我勿晓得啘。”小云道:“荔甫来请我,说耐也来哚。我想荔甫做陆秀林啘,陆秀宝搭阿是搭啥人代请嗄?”善卿道:“我外甥赵朴斋末,陆秀宝搭吃过一台酒;今夜头勿晓得阿是俚连吃一台。”

一时,台面上叫的局络绎而来,果然周双珠带一张聚秀堂陆秀宝处请帖与洪善卿看,竟是赵朴斋出名。善卿问陈小云:“阿去?”小云道:“我勿去哉,耐 咃 ?”善卿道:“我倒间架来里,也只好勿去。”说罢丢开。

罗子富见出局来了好几个,就要摆起庄来。王莲生向杨柳堂、吕杰臣道:“耐哚喜欢闹酒,倪也有个子富来里,去闹末哉。”沈小红道:“倪今朝倒忘记脱仔,勿曾去喊小堂名;喊仔一班小堂名来也要闹热点哚。”汤啸庵笑道:“今年阿是二月里就交仔黄梅哉,为啥多花人嘴里向才酸得来?”洪善卿笑道:“到仔黄梅天倒好哉,为仔青梅子比黄梅子酸得野哚。”说得客人、倌人哄堂大笑。

王莲生要搭讪开去,即请杨柳堂、吕杰臣伸拳打罗子富的庄。当下开筵坐花,飞觞醉月,丝哀竹急,弁侧钗横,才把那油词醋意混过不提。

比及酒阑灯灺,众客兴辞,王莲生陆续送毕,单留下洪善卿一个请至房间里。善卿问有何事。莲生取出一大包首饰来,托善卿明日往景星银楼把这旧的贴换新的,就送去交张蕙贞收。善卿应诺,开包点数,揣在怀里。原来莲生故意要沈小红来看,小红偏做不看见,坐一会儿,索性楼下去了。不知这一去正中莲生的心坎。

莲生见房间里没人,取出一篇细帐交与善卿,悄悄嘱道:“另外再有几样物事,耐就照仔帐浪去办,办得来一淘送去,覅拨小红晓得。”又嘱道:“耐今夜头先到俚搭去一埭,问声俚看,还要啥物事,就添来哚帐浪末哉,覅忘记 咃 。费神,费神!”

善卿都应诺了,藏好那篇帐。恰好小红也回至楼上,莲生含笑问道:“耐下头去做啥?”小红倒怔了一怔,道:“倪勿做啥啘。耐问我做啥嗄,阿是倪下头有啥人来哚?”莲生笑道:“我不过问问罢哉,耐啥多心得来。”小红正色道:“我为仔坐来里,倘忙耐有啥闲话勿好搭洪老爷说;我走开点末,让耐哚去说哉啘。阿对嗄?”莲生拱手笑道:“承情,承情!”小红也一笑而罢。

洪善卿料知没别的话,告辞要行。莲生送至楼梯,再三叮咛而别。善卿即往东合兴里张蕙贞处,径至楼上。张蕙贞迎进房间里。善卿坐下,把王莲生所托贴换另办一节彻底告诉蕙贞,然后问他:“阿再要啥物事?”蕙贞道:“物事倪倒勿要啥哉,不过帐浪一对嵌名字戒指要八钱重哚。”善卿令娘姨拿笔砚来,改注明白,仍自收起。蕙贞又说道:“王老爷是再要好也无拨,就勿晓得沈小红搭倪前世有啥多花冤家对头。倪坍仔台末,耐沈小红阿有啥好处?”说着,就掩面而泣。善卿叹道:“气 咃 怪勿得耐气,想穿仔也无啥要紧。耐就吃仔点眼前亏,倪朋友哚说起,倒才说耐好。耐做下去,生意正要好哚。倒是沈小红外头名气自家做坏哉,就不过王老爷末原搭俚蛮好,除仔王老爷,阿有啥人说俚好嗄。”蕙贞道:“王老爷说末说糊涂,心里也蛮明白哚。耐沈小红自家想想看,阿对得住王老爷?倪是也勿去说俚哚,只要王老爷一径搭沈小红要好落去,故末算是耐沈小红本事大哉。”

善卿点头说:“勿差。”随立起身来道:“倪去哉。耐倒要保重点,覅气出啥病来。”蕙贞款步相送,笑着答道:“倪自家想,犯勿着气煞耐沈小红哚手里。老仔面皮倒无啥气,蛮快活来里。”善卿道:“故末蛮好。”一面说,一面走。出四马路看时,灯光渐稀,车声渐静,约摸有一点多钟,不如投宿周双珠家为便;重又转身向北,至公阳里,不料各家玻璃灯尽已吹灭,弄内黑魆魆的,摸至门口,惟门缝里微微射出些火光。

善卿推进门去,直到周双珠房里,只见双珠倚窗而坐,正摆弄一副牙牌在那里“斩五关”,双玉站在桌旁观局。善卿自向高椅坐了,双珠像没有理会,猝然问道:“台面散仔一歇哉啘,耐来哚陆里嗄?”善卿道:“就张蕙贞搭去仔一埭。”因说起王莲生与张蕙贞情形,笑述一遍,将首饰包放在桌上。双珠道:“我只道耐转去哉,阿金哚等仔歇也才去哉。”善卿道:“俚哚去仔末,我来伺候耐。”双珠道:“耐阿吃稀饭嗄?”善卿道:“覅吃。”

双珠的五关终斩他不通,随手丢下,走过这边打开首饰包看了,便开橱替善卿暂行庋置。双玉就坐在双珠坐的椅上,掳拢牙牌,也接着去打五关。忽又听得楼下推门声响,一个小孩子声音问:“倪无娒 咃 ?”客堂里外场答道:“耐哚无娒转去哉啘。”双珠听了,急靠楼窗口叫:“阿大,耐上来 咃 。”那孩子飞跑上楼。

善卿认得是阿德保的儿子,名唤阿大,年方十三岁,两只骨碌碌眼睛,满房间转个不住。双珠告诉他道:“耐无娒末,我教俚乔公馆里看个客人去,要一歇转来哚。耐等歇末哉。”阿大答应,却站在桌傍看双玉斩五关。双玉虽不言语,却登时沉下脸来,将牙牌搅得历乱,取盒子装好,自往对过自己房里去了。

善卿道:“双玉来仔几日天,阿曾搭耐哚说歇几声闲话?”双珠笑道:“原是啘。倪无娒也说仔几埭哉,问一声末说一句,一日到夜坐来哚,一点点声音也无拨。”善卿道:“人阿聪明嗄?”双珠道:“人是倒蛮聪明,俚看见我打五关,看仔两埭,俚也会打哉。难看俚做起生意来,勿晓得阿会做。”善卿道:“我看俚勿声勿响,倒蛮有意思,做起生意来比仔双宝总好点。”双珠道:“双宝是覅去说俚哉!自家无拨本事末倒要说别人,应该耐说个辰光倒勿响哉。”

这里善卿、双珠正说些闲话,那阿大趔趄着脚儿,乘个眼错,溜出外间,跑下楼去。双珠一回头,早不见了。双珠因发怒,一片声喊“阿大”,阿大复应声而至。双珠沉下脸喝道:“啥多花要紧嗄,等耐无娒来一淘去!”阿大不敢违拗,但羞得遮遮掩掩,没处藏躲,幸而阿金也就回来。双珠叫道:“耐哚倪子等仔一歇哉,快点转去罢。”

阿金上楼,向双珠耳朵边不知问什么话,双珠只做手势告诉阿金。阿金方辞善卿,领阿大同回。善卿笑道:“耐哚鬼戏装得来阿像嗄,只好骗骗小干仵!要阿德保来上耐哚当水,勿见得 咃 。”双珠道:“到底骗骗末也骗仔过去,勿然转去要反杀哉!”善卿道:“乔公馆去看啥客人?客人末来哚朱公馆,只怕俚到朱公馆去看仔一埭。”双珠嗤的笑道:“耐也算做仔点好事罢,覅去说俚哉。”善卿付之一笑。良宵易度,好梦难传,表过不叙。

到十八日,洪善卿吃过中饭,就要去了结王莲生的公案,周双珠将橱中首饰包仍交善卿。于是善卿别了双珠,踅出公阳里,经由四马路,迎面遇见汤啸庵,拱手为礼。啸庵问善卿:“陆里去?”善卿略说大概,还问啸庵:“啥事体?”啸庵道:“也搭耐差勿多,我是替罗子富开消蒋月琴哚局帐去。”善卿笑道:“倪两家头赛做过俚哚和事老,倒也好笑得极哉!”啸庵大笑,分路而去。

善卿自往景星银楼,掌柜的招呼进内,先把那包首饰秤准分两,再拣取应用各件,色色俱全。惟有一对戒指,一只要“双喜双寿”花样,这也有现成的,一只要方空中嵌上“蕙贞张氏”四字,须是定打,约期来取。只得先取现成一只和拣定的各件装上纸盒,包札停当。善卿仍用手巾兜缚绾结,等掌柜的核算。扣除贴换之外还该若干,开明发票,请善卿过目。

善卿不及细看,与王莲生那篇帐一并收藏,当即提了手巾包儿,退出景星银楼门首。心想天色尚早,且去那里勾留小坐,再送至张蕙贞处不迟。

正打算那里去好,只见赵朴斋独自一个从北首跑下来,两只眼只顾往下看,两只脚只顾往前奔,擦过善卿身旁,竟自不觉。善卿猛叫一声:“朴斋!”朴斋见是娘舅,慌忙上前厮唤,并肩站在白墙根前说话。

善卿问:“张小村呢?”朴斋道:“小村搭吴松桥两家头勿晓得做啥,日逐一淘来哚。”善卿道:“陆秀宝搭,耐为啥连浪去吃酒?”朴斋嗫嚅半晌,答道:“是拨来庄荔甫哚说起来,好像难为情,倒应酬俚连吃仔一台。”善卿冷笑道:“单是吃台把酒,也无啥要紧,耐是去上仔俚哚当水哉,阿是?”朴斋顿住嘴说不出,只模糊搪塞道:“故也无啥上当水。”善卿笑道:“耐瞒我做啥 咃 ?我也勿来说耐,到底耐自家要有点主意末好。”

朴斋连声诺诺,不敢再说。善卿问:“故歇一干仔陆里去?”朴斋又没得回答。善卿又笑道:“就是去打茶会末阿有啥勿好说嗄?我搭耐一淘去末哉。”原来善卿独恐朴斋被陆秀宝迷住,要去看看情形如何。

朴斋只好跟善卿同望南行。善卿慢慢说道:“上海夷场浪来一埭,白相相,用脱两块洋钱也无啥。不过耐勿是白相个辰光,耐要有仔生意,自家赚得来,用脱点倒罢哉;耐故歇生意也无拨,就屋里带出来几块洋钱,用拨堂子里也用勿得啥好。倘忙耐洋钱末用光哉,原无拨啥生意,耐转去阿好交代?连搭我也对勿住耐哚老堂哉啘。”

朴斋悚然敬听,不则一声。善卿道:“我看起来,上海场花要寻点生意也难得势哚。耐住来哚客栈里,开消也省勿来,一日日哝下去,终究勿是道理。耐白相末也算白相仔几日天哉,勿如转去罢。我搭耐留心来里,要有仔啥生意,我写封信来喊耐好哉。耐说阿是?”

朴斋那里敢说半个不字,一味应承,也说是“转去好”。甥舅两个口里说,脚下已踅到西棋盘街聚秀堂前。善卿且把闲话撩过一边,同朴斋进门上楼。

第十二回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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