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上花列传

《海上花列传》,清末小说,作者韩邦庆。这部长篇小说的主要内容是写清末中国上海十里洋场中的妓院生活,涉及当时的官场、商界及与之相链接的社会层面。《海上花列传》是最著名的吴语小说,也是中国第一部方言小说。后世张爱玲曾将其翻译为国语,命名为《海上花》。作者生动的笔触,把妓院、官场和商界,以及在此范围内所涉及的社会生活、清末上海租界畸形社会的多方面活动都如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。它刻画人情世态细腻传神,不仅小说“穿插藏闪”的结构技巧、“平淡而自然”的写实手段可以借鉴,其刻画人物、塑造形象的功力也值得称道。
第二十三回 外甥女听来背后言 家主婆出尽当场丑

按:吴雪香家娘姨小妹姐见外甥女阿巧要哭,骇异问道:“啥嗄?”阿巧哭道:“我勿去哉!”小妹姐不解,怔怔的看定阿巧;看了一会,问道:“阿是搭啥人相骂哉?”阿巧摇头道:“勿是。早晨揩只烟灯,跌碎仔玻璃罩,俚哚无娒说,要我赔个。我到洋货店里买仔一只末,嫌道勿好,再要去买,换一家洋货店,说要买好个。等到买得来,原勿好,要我去调,拿跌碎个玻璃罩一淘带得去,照样子买一只。洋货店里说要两角洋钱哚,调末也勿肯调。我做俚哚大姐,一块洋钱一月,正月里做下来勿满三块洋钱,早就寄到仔乡下去哉,陆里再有两角洋钱。”

小妹姐听说,倒笑起来,道:“故末阿有啥要紧嗄?耐个小干仵末也少有出见个!耐拿玻璃罩放来浪,明朝我搭耐去买。”阿巧忙道:“无娒,勿呀!俚哚个生活,我做勿转呀!早晨一起来末,三只烟灯,八只水烟筒,才要我来收捉。再有三间房间,扫地,揩台子,倒痰盂罐头,陆里一样勿做。下半日汏衣裳,几几花花衣裳就交拨我一干仔,一日到夜总归无拨空。有辰光客人碰和,一夜天勿困,到天亮碰好仔,俚哚末去困哉,我末收捉房间。”

小妹姐道:“俚哚再有两个大姐哩,来浪做啥?”阿巧道:“俚哚两家头阿肯做生活嗄!十二点钟喊俚哚起来吃中饭,就搭先生梳一个头;梳好仔头末,无事体哉,横来哚榻床浪,搁起仔脚吃鸦片烟;有客人来,搭客人讲讲笑话,蛮写意。我末绞手巾、装水烟忙煞。大月底,看俚哚拆下脚洋钱,三四块,五六块,阿要开心。我是一个小铜钱也勿曾看见。”说到这里,又哇的哭出声来。

小妹姐正色道:“耐末总归自家做生活,覅去学俚哚个样。俚哚来浪拆下脚洋钱,耐也覅去眼热。故歇生来要吃点亏,耐要会梳仔个头末好哉。勿然我搭耐说仔罢,刚刚乡下上来,头一家做生意就勿高兴出来,出来仔耐想做啥?再有啥人家要耐?”

阿巧呜咽道:“无娒,耐勿晓得呀!单是做生活倒罢哉,我来里做生活,俚哚再要搭我噪。我勿噪末,俚哚就勿快活,告诉无娒,说我做生活勿高兴。碰着会噪点个客人,俚哚同客人串通仔,拿我来寻开心:一个客人拉住仔个手,一个客人扳牢仔个脚,俚哚两家头来剥我裤子。”说着,复呜呜咽咽哭个不住。

却引得葛仲英、吴雪香都好笑起来。小妹姐也笑了,急问:“阿曾剥嗄?”阿巧哭道:“啥勿曾剥!倒是先生看勿过,拉我起来。无娒晓得仔,倒说我小干仵哭哭笑笑,讨人厌。”吴雪香接说道:“客人也忒啥无淘成!人家一个大姐,耐剥脱俚裤子,阿是勿作兴个。”葛仲英道:“一块洋钱一月,阿怕无拨人家要,覅到俚哚去做哉。”小妹姐独无言。

迨房间内收拾已毕,葛仲英、吴雪香将要安置,小妹姐乃向阿巧道:“耐就勿做,也等我寻着仔人家末好出来,故歇耐转去,哝两日再说。”阿巧道:“价末无娒要搭我寻个 咃 。”小妹姐道:“晓得哉,耐去罢。”阿巧又问:“烟灯罩阿要赔嗄?”小妹姐叫把跌碎的留下:“明朝我去买。”又叮嘱:“难末做生活当心点。”

阿巧答应,辞了小妹姐,仍归至尚仁里卫霞仙家。那时客堂里宣卷道流正演说《洛阳桥》故事,许多闲人簇拥观听。阿巧概不理会,径去后面小房间见老鸨卫姐,回说:“烟灯罩洋货店里勿肯调,明朝无娒去买得来。”卫姐道:“耐到无娒搭去个?”阿巧说:“去个。”卫姐嗔道:“一点点事体,再要去告诉无娒!阿是告诉仔耐无娒末覅赔哉?”

阿巧不敢顶嘴,踅上楼来,只见卫霞仙房里第二台吃酒客人尚未尽散。那客人乃北信典铺中翟掌柜暨几个朝奉,正是会噪的。阿巧自思生意将歇,何必再去巴结,遂不进房,竟去亭子间烟榻上暗中摸索睡下;听得前面一阵阵嘻笑之声不绝于耳,那里睡得着。随后拖台掇凳,又夹着忽剌剌牙牌散落声音,知道是碰和了。

阿巧正要起身,却听得那两个大姐出房喊外场起手巾,复下楼寻阿巧。卫姐说:“阿巧来里楼浪啘,常恐去困哉。”一个大姐道:“俚倒开心哚啘!耐去喊 咃 。”一个大姐道:“我勿去喊,俚勿高兴做生活末,倪来做末哉。啥稀奇。”

阿巧听了,赌气复睡,只因心灰意懒,遂不觉沉沉一觉。直到日上三竿,阿巧醒来,坐在榻上,揉揉眼睛,侧耳听时,楼下寂然,宣卷已毕,惟卫霞仙房中碰和之后,外场搬点心进去,客人和两个大姐兀自噪做一团。阿巧依然回避,径往灶下揩一把面,先将空房间收拾起来。

须臾,小妹姐来了。阿巧且不收拾,留心窃听。听得小妹姐到小房间见了卫姐,把买的烟灯罩交付,问卫姐:“阿对?”卫姐呵呵笑道:“耐末去上小干仵个当,倒真真去买得来哉!我为仔俚做生活勿当心,说要俚赔末,让俚当心点,阿是真个教俚赔嗄。”说着,取两角小洋钱给还小妹姐。小妹姐坚却不收。卫姐只得道谢,随拉小妹姐并坐闲谈。

卫姐又道:“该个小干仵生活倒无啥,就不过独幅点。来里堂子里,有个把客人要搭俚噪噪,也无啥要紧啘,俚乃噪仔要勿快活个。”

阿巧听到这里,越发生气,不欲再听,仍回空房间来收拾。等得小妹姐辞别卫姐出门,阿巧忙赶上去,叫声“无娒”,直跟至弄堂转弯处,方问:“无娒阿去搭我寻人家?”小妹姐道:“耐啥要紧得来!就有人家末,也要过仔该节哚,故歇陆里去寻。”阿巧复再三叮咛而归。

小妹姐去后,接连数日,不得消息。阿巧因没工夫,亦不曾去吴雪香家探望。到了三月十四这一日,阿巧早起,正在客堂里揩擦水烟筒,忽见一肩轿子停在门首,一个娘姨打起轿帘,搀出一个半老佳人,举止大方,妆饰入古。阿巧揣度当是谁家奶奶。那奶奶满面怒气,挺直胸脯踅进大门,即高声问:“该搭阿是卫霞仙?”阿巧应说:“是个。”

那奶奶并不再问,带领娘姨径上楼梯。阿巧诧异得紧,且向门首私问轿班,方知为姚季莼正室。阿巧急跑至小房间告诉卫姐,卫姐不解甚事,便和阿巧飞奔上楼,跟随姚奶奶都到卫霞仙房里来。

其时卫霞仙面窗端坐,梳洗未完。姚奶奶一见,即复高声问道:“耐阿是卫霞仙?”霞仙抬头看了,猛吃一惊,将姚奶奶上下打量一回,才冷冷的答道:“我末就是卫霞仙哉 咃 。耐是啥人嗄?”姚奶奶俨然向高椅坐下,嚷道:“勿搭耐说闲话!二少爷 咃 ?喊俚出来!”

霞仙早猜着几分来意,仍冷冷的答道:“耐问陆里一个二少爷嗄?二少爷是耐啥人嗄?”姚奶奶大吼,举手指定霞仙面上道:“耐覅来浪假痴假呆!二少爷末是我家主公,耐拿二少爷来迷得好!耐阿认得我是啥人?”说着,恶狠狠瞪出眼睛,像要奋身直扑上去。

霞仙见如此情形,倒不禁哑然失笑,尚未回言。阿巧胆小怕事,忙去取茶碗,撮茶叶,喊外场冲了开水,说:“姚奶奶请用茶。”再拿一支水烟筒,问:“姚奶奶阿用烟?我来装。”卫姐也按住姚奶奶,没口子分说道:“二少爷该搭勿大来个呀,故歇长远勿来哉。真真难得有转把叫个局,酒也勿曾吃歇。姚奶奶覅去听别人个闲话。”

大家七张八嘴劝解之际,被卫霞仙一声喝住道:“覅响!瞎说个多花啥!”于是霞仙正色向姚奶奶朗朗说道:“耐个家主公末,该应到耐府浪去寻啘。耐啥辰光交代拨倪,故歇到该搭来寻耐家主公?倪堂子里倒勿曾到耐府浪来请客人,耐倒先到倪堂子里来寻耐家主公,阿要笑话!倪开仔堂子做生意,走得进来,总是客人,阿管俚是啥人个家主公!耐个家主公末,阿是勿许倪做嗄?老实搭耐说仔罢:二少爷来里耐府浪,故末是耐家主公;到仔该搭来,就是倪个客人哉。耐有本事,耐拿家主公看牢仔,为啥放俚到堂子里来白相?来里该搭堂子里,耐再要想拉得去,耐去问声看,上海夷场浪阿有该号规矩?故歇覅说二少爷勿曾来,就来仔,耐阿敢骂俚一声,打俚一记!耐欺瞒耐家主公,勿关倪事;要欺瞒仔倪个客人,耐当心点!二少爷末怕耐,倪是勿认得耐个奶奶啘!”

一席话说得姚奶奶顿口无言,回答不出,登时涨得彻耳通红,几乎迸出急泪来。正待想一句来扳驳,只见霞仙复道:“耐是奶奶呀,阿是奶奶做得勿耐烦仔了,也到倪该搭堂子里来寻寻开心?可惜故歇无啥人来打茶会!倘然有个把客人来里,我教客人捉牢仔耐强奸一泡,耐转去阿有面孔!耐就告到新衙门里,堂子里奸情事体也无啥希奇啘!”

不料这里说得闹热,楼下外场蓦喊一声“客人上来”。霞仙便道:“来得正好,请房里来。”

卫姐掀起帘子,迎进一个四十余岁的客人,三绺髭须,身材肥胖,原来即系北信典铺翟掌柜。早吓得姚奶奶心头小鹿儿横冲直撞,坐也不是,走也不是,又羞又恼,那里还说得出半个字。

翟掌柜进房,且不入座,也将姚奶奶上下打量一回,终猜不出是什么人。霞仙笑问翟掌柜道:“耐阿认得俚?俚末是姚季莼姚二少爷个家主婆,今朝到倪该搭堂子里来,有心要坍坍二少爷个台。”

翟掌柜听罢茫然,卫姐过去附耳说些大概,方始明白。翟掌柜攒眉道:“故是姚奶奶失斟酌哉!倪搭季莼兄也同过几转台面,总算是朋友。姚奶奶到该搭来,季莼兄面浪好像勿好看相。”霞仙道:“啥勿好看相?出色得野哚!二少爷一径生意勿好,该着仔实概一个家主婆,难末要发财哉!”

翟掌柜摇手止住,转劝姚奶奶道:“姚奶奶故歇请回府,有啥闲话末,教季莼兄来说好哉。”姚奶奶无可如何,一口气奔上喉咙,哇的一声要哭,慌忙立起身来,带领娘姨出房下楼。霞仙还冷笑道:“姚奶奶再坐歇 咃 ,倘忙二少爷来仔末,我教娘姨来请耐!”

姚奶奶踅至楼下,忍不住呜呜咽咽,大放悲声,似乎连说带骂,却听不清楚,仍就门首上轿而回。

姚奶奶既去,霞仙新妆亦罢,越想越觉好笑,道:“蛮体面个二少爷,难看俚阿好出来做人!一个奶奶跑到堂子里拉客人,赛过是野鸡哉啘!”卫姐也叹口气道:“做仔个奶奶,再有啥勿开心?自家走上门来,讨倪骂两声,阿要倒运!”霞仙道:“耐末也覅说哉!勿曾拨俚丁倒骂两声,总算耐运气!”卫姐微笑自去。

翟掌柜问:“为啥要丁倒拨俚骂两声?”霞仙笑而告诉道:“倪无娒末真真是好人,二少爷就日日到倪搭来,倪也无啥说勿出啘;倪无娒定归要说是二少爷长远勿来哉,倒好像是倪怕俚。再有个阿巧,加二讨气!前日仔宣卷,楼浪下头几花客人来浪,喊俚冲茶,勿晓得到仔陆里去哉,客人个茶碗也勿曾加;今朝二少爷家主婆来仔,耐勿曾看见俚巴结得来!倪勿曾喊俚,俚倒先去泡仔一碗茶,再要搭俚装水烟,姚奶奶长,姚奶奶短。自家生活豁脱仔勿做,单去巴结个姚奶奶。陆里晓得姚奶奶觉也勿曾觉着,拍马屁拍到仔马脚浪去哉。”

阿巧适舀一盆面水上来给霞仙洗手,听说,即回嘴道:“姚奶奶末也是客人,为啥勿该应泡茶拨俚吃?”霞仙笑向翟掌柜道:“耐听听俚闲话,阿要气煞人!姚奶奶说是客人,阿是倪做个嗄?”阿巧道:“做勿做勿关我事,耐哚同姚奶奶来里相骂,倒说我拍马屁!”霞仙沉下脸道:“耐个人啥粳得来!耐该搭勿高兴做,去末哉啘,姚奶奶喜欢耐拍马屁!”

阿巧撅起嘴踅下楼来,草草收拾完毕,吃过中饭,捱至日色平西,捉个空复往东合兴里吴雪香家,寻见小妹姐,诉说适间情事,哭道:“生活勿做,生来要说;做仔生活,再要说!随便啥事体,总是我勿好!无娒说哝两日,哝勿落哉啘!”小妹姐道:“哝勿落末,出来到啥场花去?”阿巧道:“随便啥场花,就无拨工钱也无啥!”小妹姐沉吟不语。吴雪香道:“价末到该搭来帮帮耐无娒,再去寻人家,阿好?”阿巧说:“蛮好。”小妹姐也就依了。当晚小妹姐便向卫霞仙家算清工钱,取出铺盖。

阿巧在吴雪香家仅宿一宵,次日饭后,吴雪香取出一对翡翠双莲蓬,令阿巧赍至对门大脚姚家交还张蕙贞,并说:“绿头蛮好,比我一对倒差仿勿多,十六块洋钱,一点勿贵。”阿巧见张蕙贞传说明白,张蕙贞因问阿巧:“阿是新来个?”阿巧据实说了,蕙贞道:“倪故歇再要添个大姐,先生勿用末,该搭来罢。”阿巧不胜之喜,道:“故是再好也勿有!”连忙归来说与小妹姐,即日小妹姐亲自送去。阿巧因住在张蕙贞家。

适遇王莲生偕洪善卿两个在张蕙贞家便夜饭,蕙贞将翡翠双莲蓬与王莲生看,问:“十六块洋钱阿贵?”洪善卿只估十块。莲生道:“还俚十块,多到十二块覅添哉。”蕙贞又诉说添用大姐一节。莲生见阿巧好生面善,问起来,方知在卫霞仙家见过数次。

迨夜饭吃毕,张蕙贞已烧成七八枚烟泡放在烟盘里。王莲生揩把手巾,向榻床躺下,蕙贞授过烟枪,飕飕的直吸到底。蕙贞接枪,通过斗门,再取烟泡来装。

莲生向蕙贞道:“耐要买翡翠物事,教洪老爷到城隍庙茶会浪去买,便宜点。”蕙贞因要买一副翡翠头面,拜托洪善卿。善卿应诺,辞别先行,自回南市永昌参店去了。

第二十三回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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