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:当下凰仪水阁掇开两只方桌,摆起十六碟八炒八菜寻常便菜,依照向例,各带相好,成双作对的就坐。一桌为华铁眉、葛仲英、陶云甫、朱蔼人,一桌为史天然、高亚白、尹痴鸳、齐韵叟。大家举杯相属,俗礼胥捐。赵二宝尚觉含羞,垂手不动。齐韵叟说道:“耐到该搭来,覅客气,吃酒吃饭总归一淘吃。耐看俚哚呀。”
说时,果见姚文君夹了半只醉蟹,且剥且吃,且向赵二宝道:“耐勿吃,无啥人来搭耐客气,晚歇饿来浪。”苏冠香笑着,执箸相让,夹块排南,送过赵二宝面前。二宝才也吃些。高亚白忽问道:“俚自家身体末,为啥做倌人?”史天然代答道:“总不过是勿过去。”齐韵叟长叹道:“上海个场花,赛过是陷阱,跌下去个人勿少 咃 !”史天然因说:“俚再有一个亲眷,一淘到上海,故歇也做仔倌人哉。”尹痴鸳忙问:“名字叫啥?来哚陆里?”赵二宝接嘴道:“叫张秀英,同覃丽娟一淘来浪西公和。”尹痴鸳特呼隔桌陶云甫,问其如何。云甫道:“蛮好,也是人家人样式。阿要叫俚来?”痴鸳道:“晚歇去叫,故歇要吃酒哉。”
于是齐韵叟请史天然行个酒令。天然道:“好白相点酒令,才行过歇,无拨哉啘。”适管家上第一道菜鱼翅。天然一面吃一面想,想那桌朱蔼人、陶云甫不喜诗文,这令必须雅俗共赏为妙,因宣令道:“有末有一个来里。拈席间一物,用《四书》句叠塔,阿好?”大家皆说:“遵令。”管家惯于伺候,移过茶几,取紫檀文具撬开,其中笔砚筹牌,无一不备。
史天然先饮一觥令酒,道:“我就出个‘鱼’字,拈阄定次,末家接令。”齐韵叟道:“《四书》浪无拨几个字好说 咃 。”天然道:“说下去看。”
在席八人,当拈一根牙筹,各照字数写句《四书》在牙筹上,注明别号为记。管家收齐下去,另用五色笺誊真呈阅。两席出位争观,见那笺上写的是:
鱼:史鱼 (仲) 。乌牣鱼 (蔼) 。子谓伯鱼 (亚) 。胶鬲举于鱼 (韵) 。昔者有馈生鱼 (铁) 。数罟不入洿池,鱼 (天) 。二者不可得兼,舍鱼 (痴) 。曰:殆有甚焉,缘木求鱼 (云) 。
大家齐声互赞,各饮门面杯过令。末家挨着陶云甫,云甫说个“鸡”字。管家重将牙筹掳乱归筒,按位分掣。大家得筹默然,或低头散步,或屈指暗数。那姚文君见这酒令本已厌烦,及听说的是“鱼”,忽有所触,连饮两觥急酒,匆匆走开。高亚白只道他为气闷,并未留神。大家得句交筹,管家陆续誊在笺上,云:
鸡:割鸡 (天) 。人有鸡 (韵) 。月攘一鸡 (痴) 。舜之徒也,鸡 (蔼) 。止子路宿,杀鸡 (亚) 。畜马乘,不察于鸡 (仲) 。可以衣帛矣,鸡 (云) 。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 (铁) 。
应是华铁眉接令,铁眉道:“鸡搭鱼才说过哉,第三个字倒就难 咃 。”史天然道:“说勿出末,吃一鸡缸杯过令。啥人说得出,接下去。”华铁眉瞪目不语,矍然道:“有来里哉,‘肉’字阿好?”大家说:“好。”葛仲英道:“难末真个难起来哉!勿晓得啥人是末家。”等得管家誊出看时:
肉:燔肉 (铁) 。不宿肉 (云) 。庖有肥肉 (天) 。是鶂鶂之肉 (仲) 。亟问亟馈鼎肉 (痴) 。七十者衣帛食肉 (韵) 。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(蔼) 。朋友馈,虽车马非祭肉 (亚) 。
高亚白且不接令,自己筛满一觥酒,慢慢吃着。尹痴鸳道:“阿是要吃仔酒了过令哉?”高亚白道:“耐倒稀奇哚,酒也勿许我吃哉!耐要说末耐就说仔。”痴鸳笑着,转令管家先将牙筹派开。亚白吃完,大声道:“就是‘酒’末哉!”齐韵叟呵呵笑道:“来浪吃酒,为啥‘酒’字才想勿着。”大家不假思索,一挥而就:
酒:沽酒 (亚) 。不为酒 (仲) 。乡人饮酒 (铁) 。博弈好饮酒 (天) 。诗云既醉以酒 (蔼) 。是犹恶醉而强酒 (云) 。曾元养曾子必有酒 (韵) 。有事弟子服其劳,有酒 (痴) 。
高亚白阅毕,向尹痴鸳道:“难去说罢,挨着哉!”痴鸳略一沉吟,答道:“耐罚仔一鸡缸杯,我再说。”亚白道:“为啥要罚嗄?”大家茫然,连史天然亦属不解,争问其故。痴鸳道:“造塔末要塔尖个呀!‘肉虽多’,‘鱼跃于渊’,‘鸡鸣狗吠相闻’,才是有尖个塔。耐说个酒,《四书》浪句子‘酒’字打头阿有嗄?”
齐韵叟先鼓掌道:“驳得有理!”史天然不觉点头。高亚白没法,受罚,但向尹痴鸳道:“耐个人就叫‘囚犯码子’,最喜欢扳差头。”痴鸳不睬,即说令道:“我想着个‘粟’字来里,《四书》浪好像勿少。”亚白听说,哗道:“我也要罚耐哉,故歇来浪吃酒末,陆里来个‘粟’嗄?”一手取过酒壶,代筛一觥。痴鸳如何肯服,引得哄堂大笑。
正在辨论不决之顷,忽听得水阁后面三四个娘姨同声发喊。大家吃惊,皆向临湖槛外观望。只见钓鱼矶边系的瓜皮艇子,被姚文君坐上一只,带着丝网,要去捉金鲤鱼。娘姨着急,叫他转来。文君那里听见,两手挽两枝桨,望湖心只管荡。
高亚白一望,连忙从阁右赶至矶头,绰起一枝竹篙,就岸上只一点,已纵身跳上别只艇子,抽去桩上绳缆,随脚蹬开,这艇子便似箭离弦,紧对文君呼的射去。到得湖心,亚白照准文君坐的艇子后艄,将竹篙用力一拨,那艇子便滴溜溜的似车轮一般转个不住。文君做不得主,心里自是发极,却终不肯告饶。亚白笑而问道:“耐阿要去捉鱼嗄?耐去末,我戳翻耐个船,请耐豁个浴,耐阿相信?”文君涨红两颊,不则一声,等艇子稍定,仍自己荡桨而回。亚白也调转竹篙,相随登岸。
文君到得岸上,睁圆柳眼,哆起樱唇,一阵风向亚白直扑上来。亚自拔步奔逃,文君拚命追去,追至凰仪水阁中,仓皇四顾,不见亚白。再要追时,齐韵叟张开两臂,挡住去路。文君欲从肋下钻出,恰好为韵叟拦腰合抱拢来,劝道:“好哉,好哉,看我老老头面浪,饶仔俚末哉。”文君道:“齐大人覅 咃 !俚要甩我河里去呀,教俚甩 咃 !”韵叟道:“俚瞎说,耐覅去听俚。”
文君还不肯罢休。韵叟见高亚白在阁左帘外探头探脑,遂唤道:“快点来 咃 ,惹气仔相好倒逃走哉!”亚白挨进帘内,笑向文君作半个揖,自认不是。文君发狠,挣脱身子,亚白慌的复从阁右奔出。文君追了一段,料道追不着,懊丧而归。尹痴鸳遂道:“文君来,倪两家头点将。”文君最喜是“点将”的令,无不从命。两席乃合从开战,才把闲气丢开一边。
一时,钏韵铿锵,钏光历乱。文君连负两次,玉山渐颓。大家亦欲留不尽之兴以卜其夜,齐韵叟乃令管家请高亚白吃饭。管家回说:“高老爷来浪书房里同马师爷一淘吃过哉。”韵叟微笑而罢。
饭后,大家四出散步,三五成群,或调鹤,或观鱼,或品茶,或斗草,以至枕流漱石,问柳寻花,不必细叙。惟主人齐韵叟自归内室,去睡中觉。
尹痴鸳带着林翠芬及苏冠香、姚文君,相与踯躅湖滨,无可消遣。偶然又踅至大观楼前,见那三百盆茉莉花已尽数移放廊下,凉棚四周挂着密密层层的五色玻璃球,中间棕榈梁上,用极粗绠索挂着一丈五尺围圆的一箱烟火。苏冠香指点道:“说是广东教人来做个呀,勿晓得阿好看。”尹痴鸳道:“啥好看,原不过是烟火末哉!”林翠芬道:“勿好看末,人家为啥拿几十块洋钱去做俚嗄?”姚文君道:“我一径勿曾看见过烟火,倒先要看看俚啥样式。”说着,踅下台阶,仔细仰视。
适遇高亚白从东北行来,望见姚文君,远远的含笑打拱,文君只作不理。亚白悄近凉棚,不敢直入。林翠芬不禁格声一笑。尹痴鸳回头见了,道:“耐两家头算啥嗄?晚歇客人才来仔,阿怕难为情。”苏冠香招手道:“高老爷来末哉,倪一淘人才帮耐。”
高亚白举步将登,却又望见一人飞奔而来,认得系齐府大总管夏余庆,匆匆报道:“客人来哉。”亚白即复缩住,转身避开。尹痴鸳同苏冠香、姚文君、林翠芬也哄然从东北走去。踅过九曲平桥,迎面假山坡下有三间留云榭,史天然、华铁眉在内对坐围棋,赵二宝、孙素兰倚案观局,一行人随意立定。
突然半空中吹来一声昆曲,倚着笛韵,悠悠扬扬,随风到耳。林翠芬道:“啥人来浪唱?”苏冠香道:“梨花院落里教曲子哉 咃 。”姚文君道:“勿是个,倪去看。”就和林翠芬寻声向北,于竹篱麂眼中窥见箭道之傍三十三级石台上,乃是葛仲英、吴雪香两人合唱,陶云甫 [擫] 笛,覃丽娟点鼓板。姚文君早一溜烟赶过箭道,奋勇先登。害得个林翠芬紧紧相从,汗流气促。幸而甫经志正堂前,即被阿姐林素芬叫住,喝问:“跑得去做啥?”翠芬对答不出。素芬命其近前,替他整理钏钿,埋冤两句。
翠芬见志正堂中间炕上,朱蔼人横躺着吸鸦片烟。翠芬叫声“姐夫”,爬在炕沿,陪着阿姐讲些闲话,不知不觉讲着由头,竟一直讲到天晚。各处当值管家点起火来。志正堂上只点三盏自来火,直照到箭道尽头。
接着张寿报说:“马师爷来浪哉。”朱蔼人乃令张寿收起烟盘,率领林素芬、林翠芬前往赴宴。一路上皆有自来火,接递照耀。将近大观楼,更觉烟云缭绕,灯烛辉煌。不料楼前反是静悄悄的,仅有七八个女戏子在那里打扮。原来这席面设在后进中堂,共是九桌,匀作三层。
诸位宾客,毕至咸集,纷纷让坐。正中首座系马师爷,左为史天然,右为华铁眉。朱蔼人既至后进,见尹痴鸳坐的这席尚有空位,就于对面坐下。林素芬、林翠芬并肩连坐。其余后叫的局,有肯坐的留着位置,不肯坐的亦不相强。庭前穿堂内原有戏台,一班家伎搬演杂剧。锣鼓一响,大家只好饮酒听戏,不便闲谈。主人齐韵叟也无暇敬客,但说声“有亵”而已。
一会儿,又添了许多后叫的局,索性挤满一堂。并有叫双局的,连尹痴鸳都添叫一个张秀英。秀英见了赵二宝,点首招呼。二宝因施瑞生多时绝迹,不记前嫌,欲和秀英谈谈,终为众声所隔,不得畅叙。
比及上过一道点心,唱过两出京调,赵二宝挤得热不过,起身离席,向尹痴鸳做个手势,便拉了张秀英由左廊抄出,径往九曲平桥,徙倚栏杆,消停絮语。先问秀英:“生意阿好?”秀英摇摇头。二宝道:“姓尹个客人倒无啥,耐巴结点做末哉。”秀英点点头。二宝问起施瑞生,秀英道:“耐搭末来仔几埭,西公和一径勿曾来歇呀。”二宝道:“该号客人靠勿住,我听说做仔袁三宝哉。”
秀英急欲问个明白,可巧东首有人走来,两人只得住口。等到跟前,才看清是苏冠香。冠香道是两人要去更衣,悄问二宝,正中了二宝之意。冠香道:“故歇我去喊琪官,倪就琪官搭去罢。”
秀英、二宝遂跟冠香下桥沿坡而北,转过一片白墙,从两扇黑漆角门推进看时,惟有一个老婆子在中间油灯下缝补衣服。苏冠香径引两人登楼,踅至琪官卧房。琪官睡在床上,闻有人来,慌即起身,迎见三人,叫声“先生”。冠香向琪官悄说一句。琪官道:“倪搭是龌龊煞个 咃 。”冠香接道:“故末也覅客气哉。”
赵二宝不禁失笑,自往床背后去。张秀英退出外间,靠窗乘凉。冠香因问琪官:“阿是耐勿适意?”琪官道:“勿要紧个,就是喉咙唱勿出。”冠香道:“大人教我来请耐,唱勿出覅唱哉。耐阿去?”琪官笑道:“大人喊末,阿有啥勿去个嗄。要耐先生请,是笑话哉。”冠香道:“勿是呀,大人常恐耐勿适意仔困来浪,问声耐阿好去,就勿去也无啥。”琪官满口应承。
恰值赵二宝事毕洗手,琪官就拟随行。冠香道:“价末耐也换件衣裳 咃 。”琪官讪讪的复换起衣裳来。
张秀英在外间忽招手道:“阿姐来看 咃 ,该搭好白相。”赵二宝跟至窗前,向外望去,但见西南角一座大观楼,上下四旁一片火光,倒映在一笠湖中,一条条异样波纹,明灭不定。那管弦歌唱之声,婉转苍凉,忽近忽远,似在云端里一般。二宝也说好看,与秀英看得出神。直等琪官脱着舒齐,苏冠香出房声请,四人始相让下楼出院,共循原路而回。回至半路,复遇着个大总管夏余庆,手提灯笼,不知何往。见了四人,旁立让路,并笑说道:“先生去看 咃 ,放烟火哉。”苏冠香且行且问道:“价末耐去做啥嗄?”夏总管道:“我去喊个人来放,该个烟火说要俚哚做个人自家来放末好看。”说罢自去。
四人仍往大观楼后进中堂。赵二宝、张秀英各自归席,苏冠香令管家掇只酒杌放在齐韵叟身旁,教琪官坐下。
维时戏剧初停,后场乐人随带乐器,移置前面凉棚下伺候。席间交头接耳,大半都在讲话。那琪官不施脂粉,面色微黄,头上更无一些插戴,默然垂首,若不胜幽怨者然。齐韵叟自悔孟浪,特地安慰道:“我喊耐来勿是唱戏,教耐看看烟火,看完仔去困末哉。”琪官起立应命。
须臾,夏总管禀说:“舒齐哉。”齐韵叟说声“请”。侍席管家高声奉请马师爷及诸位老爷移步前楼,看放烟火。一时宾客、倌人纷纷出席。
第三十九回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