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上花列传

《海上花列传》,清末小说,作者韩邦庆。这部长篇小说的主要内容是写清末中国上海十里洋场中的妓院生活,涉及当时的官场、商界及与之相链接的社会层面。《海上花列传》是最著名的吴语小说,也是中国第一部方言小说。后世张爱玲曾将其翻译为国语,命名为《海上花》。作者生动的笔触,把妓院、官场和商界,以及在此范围内所涉及的社会生活、清末上海租界畸形社会的多方面活动都如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。它刻画人情世态细腻传神,不仅小说“穿插藏闪”的结构技巧、“平淡而自然”的写实手段可以借鉴,其刻画人物、塑造形象的功力也值得称道。
第五十一回 胸中块《秽史》寄牢骚 眼下钉小蛮争宠眷

按:尹痴鸳鼓掌大笑,取出怀中誊真底稿,授与齐韵叟。众人争先快睹,侧立旁观。只见首行标题乃是《秽史外编》四字。其文曰:

高唐氏有二女焉,家习朋淫,人求野合。登徒子趋之如归市。一石婢充“氤氲使”,操玉尺于门之右,以旌别其上下床。

东墙生闻而造曰:“窃比大阴之嫪毐,技擅关车;愿为禁脔之昌宗,官除控鹤。”以翘翘者示石。丹之刃磨厉以须,毛之锥脱颖而出。石睨而笑曰:“践形惟小,具体而微。人何以良,婿真是赘。”生曰:“不然。仆闻精多者物宏,体充者用腓。屠牛坦解十二牛,而芒刃不顿者,其批郤导窽,皆众理解也。卿毋皮相,仆试身尝。”

石曰:“招我由房,请君入瓮。”乃见二女,喜而款之。有酒如淮旨且多;其人如玉美而艳。为武曌设无遮会,俾刘鋹观大体双。

既酣,石趋进曰:“寡君有不腆之溪毛,敢以荐之下执事。”生惶恐避席而对曰:“三女成粲,一夫当关,恐陨越以贻羞,将厌覆之是惧。请以淫筹,参之觞政,按徐煕之院本,演王建之宫词;三珠张翠鸟之巢,十样斗蛾眉之谱,不亦可乎?”皆曰:“善。”

尔乃屏四筵,陈六簙。高氏抵臂呼之,则风月三分,水天一色。生曰:“此‘秋千戏’也。”高自裂帛缚踝,悬诸两楹;重门洞开,严阵以待。生及锋而试,不戒而驰;挟颍考叔之辀,穿养由基之札。高知其易与也,强者弱之,实者虚之;若合若离,且迎且拒。鞭之长不及于腹,皮之存不傅于毛。生惊退三舍。高微哂,放踵而摩顶焉。龙已潜而勿用,蠖亦屈而不伸。无臭无声,恍比邱之入定;或推或挽,俨傀儡之登场。壁上观者椰揄之。

生内惭,不暇辨,以胥臣之虎皮蒙其马,以郈氏之金距介其鸡。华元之甲,弃而复来;堇父之布,苏而复上。于是一张一弛,再接再厉;七纵七擒,十荡十决。王勃乘马当之风,浩浩然不知其所止;陆逊迷鱼復之阵,伥伥乎不知其何之。高嘤咛乞休曰:“可矣。今而后知死所矣。”生大笑。

次为唐氏,着手成春。厥象曰“后庭花”。唐曰:“舍正路而不由,从下流而忘反,不可。”生曰:“吕之射戟也辕门,奡之行舟也陆地,夫何伤?”强唐两手据地,而自其后乘之。大开月窟,横看成岭侧看峰;倒挂天瓢,翻手为云覆手雨。

高挠之曰:“勿尔,雌虽伏矣,牝可虚乎?”生乃止。唐愠曰:“背有刺,毡有针,殆哉。”

生令石博。石未及应。唐曰:“嘻!守如瓶口,困在垓心。石兮石兮,乃如之人兮!”生不信,染指于鼎,草萋萋兮未长,泉涓涓兮始流。叶底芙蓉,花深不露;梢头荳蒄,苞吐犹含。扼腕叹曰:“涅而不缁白乎?钻之弥坚卓尔!除非力士,鸟道可以生开;安得霸王,鸿沟为之分割?”

聿及高。高博而辗然曰:“由来玉杵亲捣元霜,岂有金茎仰承甘露?”生曰:“得毋为‘倒垂莲’乎?有术在:仆也皤其腹,卿也鞠其躬。”遂战。交绥,生暇甚,顾谓石曰:“大嚼于屠门,熟闻于鲍肆,何以为情?”石曰:“不度玉门关,负我青春长已矣;直至黄龙府,与君痛饮复何如?”

生谨诺,拔帜而濠中突起,背水称兵;探珠而海底重来,尾闾扫穴。石创钜痛深,如兔斯脱。高曰:“姮娥奔矣。居士亦闻木樨香否?”生为抚掌。

会唐博,得“弄玉箫”之象,谋于石曰:“既兽畜而不能豕交,宁鸡口而毋为牛后。子盍为我图之。”

石受命,掬之以手,承之以口。双丸跳荡,一气卷舒;呜呜然犹蚯蚓窍之苍蝇声也。高曰:“未病而呻,虽槌亦醉,浑敦也而饕餮乎?”唐曰:“扪烛而得其形,尝鼎而知其味,娲皇有灵,能无首肯?”石亦忍俊不自禁焉。

生既刮垢磨光,伐毛洗髓;新硎乍发,游刃有馀。高度不敌,得“弓弯舞”而让于唐。生战益力,中强外肆,阴合阳开;左旋右抽,大含细入。如猛虎之咆哮;如神龙之夭矫;如急雨飘风之骤至;如轻车骏马之交驰。俄而津津乎其味,汩汩然而来。浃髓沦肌,揉若无骨;撑肠拄腹,扪之有棱。就其浅,就其深,丹成九转;旅而进,旅而退,曲奏三终。盖下视其辙,而唐且血流漂杵矣。

生曰:“乞灵于媚药,请命于淫符。昼日犹可接三,背城何妨借一?”高唐皆曰:“休矣先生!俟诸异日!”

生冠带兴辞,二女歌《采葑》之首章以送之,三肃使者而退。

众人阅毕,皆怔怔看着齐韵叟。不料韵叟连说:“好,好!”更无他词。惟史天然、华铁眉两人爱不释手,葛仲英、朱蔼人、陶云甫三人赞不绝口,连朱淑人、陶玉甫亦自佩服之至。异口同声,皆道:“洵不愧为绝世奇文矣!”

葛仲英道:“俚用个典故,倒也人人肚皮里才有来浪,就不过如此用法,得未曾有。”华铁眉道:“妙在用得恰好地步,又贴切,又显豁。正如右军初写《兰亭》,无不如志。”朱蔼人道:“最妙者,‘鞭刺鸡锥’搭仔‘马牝沟札’多花龌龊物事,竟然雅致得极。”史天然道:“像‘扪之有棱’一联,此情此景,真有难以言语形容者,亏俚写得出!”陶云甫道:“我倒勿懂,俚末为啥忽然想到《四书》《五经》浪去,《四书》《五经》末为啥竟有蛮好句子拨俚用得去?阿要稀奇!”说得大家皆笑。

尹痴鸳道:“既蒙谬赏,就请赐批如何?”史天然、华铁眉沉吟并道:“要批倒难批 咃 。”葛仲英矍然道:“我有来里。”即讨取笔砚,向底稿后面空幅写下行书两行,道:

试问开天辟地,往古来今,有如此一篇洋洋洒洒,空空洞洞,怪怪奇奇文字否?普天下才子读之,皆当瞠目愕顾,箝口结舌,倒地百拜,不知所为!

史天然先喝声“批得好!”朱蔼人道:“故是金圣叹《西厢》个批语,俚就去抄仔来哉。”华铁眉道:“抄也抄得好。”陶云甫点头道:“果然抄得好,除脱仔实概个批语,也无拨啥好批哉啘。”

葛仲英顾见高亚白独坐于旁,片言不发,讶而问道:“亚白先生啥勿声勿响嗄,难道痴鸳先生做得勿好?”亚白道:“好末阿有啥勿好,耐阿晓得城隍庙里大兴土木,阎罗王殿浪个拔舌地狱刚刚收作好,就等个痴鸳先生去末,要请俚尝尝滋味哉!”

大家复笑哄堂,尹痴鸳也笑道:“俚乃输仔东道,来里肉痛,无啥说仔末,骂两声出出气,阿对?”齐韵叟道:“亚白不过说说罢哉,我末要劝耐句闲话。大凡读书人通病,往往为坎坷之故,就不免牢骚;为牢骚之故,就不免放诞;为放诞之故,就不免溃败决裂,无所不为。耐阿好收敛点,君子须防其渐也。”尹痴鸳不禁竦然改容,拱手谢教。

其时满厅上点起无数灯烛,厅中央摆起全桌酒筵,广东婊子声请入席。众人按照规例,带局之外,另叫个本堂局。婊子各带鼓板弦索,呕呕哑哑,唱起广东调来。若在广东规例,当于入席之前挨次唱曲,不准停歇。高亚白嫌道聒耳,预为阻止。至此入席之后,齐韵叟也不耐烦,一曲未终,又阻止了。席间方得攀谈行令如常。

既而华铁眉的家丁华忠踅上厅来,附耳报命于家主道:“少大人到仔清和坊袁三宝搭去,兆贵里勿曾来。”华铁眉略一颔首,因悄悄诉与孙素兰,使其放心。适为齐韵叟所见,偶然动问。铁眉乘势说出癞头鼋软厮缠情形,韵叟遽说道:“价末到倪花园里来 咃 ,搭仔文君做淘伴,阿是蛮好?”素兰接说道:“倪原要到大人个花园里,为仔俚乃说,常恐勿便。”韵叟转问铁眉道:“啥勿便嗄?耐也一淘来末哉啘。”铁眉屈指计道:“今朝末让俚先去,我有点事体,二十来张俚。”韵叟道:“故也无啥。”天然也说是“二十来”。

铁眉见素兰的事已经妥议,记起自己的事,即拟言归。高亚白知其征逐狎昵皆所不喜,听凭自便。

华铁眉去后,丢下了素兰没得着落,去住两难。韵叟微窥所苦,就道:“该搭个场面,生来全夜天哚啘,我转去要困哉。”高亚白知其起居无时,惟适之安,亦惟有听凭自便而已。

齐韵叟乃约同孙素兰带领苏冠香,辞别席间众人,出门登轿,迤逦而行。约一点钟之久,始至于一笠园。园中月色逾明,满地上花丛竹树的影子,交互重叠,离披动摇。韵叟传命抬往拜月房栊,由一笠湖东北角上兜过圈来。刚绕出假山背后,便听得一阵笑声,唏唏哈哈,热闹得狠,猜不出是些什么人。

比到拜月房栊院墙外面,停下轿子,韵叟前走,冠香挈素兰随后,步进院门。只见十来个梨花院落的女孩儿,在这院子里空地上相与勃交打滚,踢毽子,捉盲盲,顽耍得没个清头。蓦然抬头见了主人,猛吃大惊,跌跌爬爬,一哄四散。独有一个凝立不动,一手扶定一株桂树,一手垂下去湾腰提鞋,嘴里又咕噜道:“跑啥嗄,小干仵无规矩!”

韵叟于月光中看去,原来竟是琪官。韵叟就笑嘻嘻上前,手搀手说道:“倪里向去 咃 。”琪官踅得两步,重复回身,望着别株桂树之下,隐隐然似乎有个人影探头探脑。琪官怒声喝道:“瑶官,来!”瑶官才从黑暗里应声趋出。琪官还呵责道:“耐也跟仔俚哚跑,覅面孔!”瑶官不敢回言。

一行人踅进拜月房栊,韵叟有些倦意,歪在一张半榻上,与素兰随意闲谈,问起癞头鼋,安慰两句。见素兰拘拘束束的不自在,因命冠香道:“耐同仔素兰先生到大观楼浪去,看看房间里阿缺啥物事,喊俚哚舒齐好仔。”素兰巴不得一声,跟了冠香相携并往。

韵叟唤进帘外当值管家,吹灭前后一应灯火,只留各间中央五盏保险灯。管家遵办退出。韵叟遂努嘴示意,令琪官、瑶官两人坐于榻旁,自己朦朦胧胧合眼瞌睡,霎时间鼻息鼾鼾而起。琪官悄地离座,移过茶壶,按试滚热,用手巾周围包裹。瑶官也去放下后面一带窗帘,即低声问琪官道:“阿要拿条绒单来盖盖?”琪官想了想,摇摇手。

两人嘿嘿相对,没甚消遣。琪官隔着前面玻璃窗,赏玩那一笠湖中月色。瑶官偶然开出抽屉,寻得一副牙牌,轻轻的打五关。琪官作色禁止,瑶官佯作不知,手持几张牌,向嘴边祷祝些甚么,再呵上一口气,然后操将起来。琪官怒其不依,随手攫取一张牌藏于怀内。急得瑶官合掌膜拜,陪笑央及,无奈琪官别转头不理。瑶官没法,只得涎着脸,做手势,欲于琪官身上搜检。琪官生怕肉痒,庄容盛气以待之。

两人正拟交手扭结,忽闻中间门首吉丁当帘钩摇动声音。两人连忙迎上去,见是苏冠香和大姐小青进来。琪官不开口,只把手紧紧指着半榻。冠香便知道韵叟睡着了,幸未惊醒,亲自照看一番,却转身向琪官切切嘱道:“阿姐请我去,说有生活来浪,谢谢耐两家头替我陪陪大人。晚歇困醒仔,教小青里向来喊我好哉。”瑶官在傍应诺。冠香嘱毕,飘然竟去。琪官支开小青不必伺候,小青落得自在嬉游。

琪官坐定,冷笑两声,方说瑶官道:“耐个呆大末少有出见个,随便啥闲话,总归瞎答应。”瑶官追思适间云云,惶惑不解,道:“俚勿曾说啥啘?”琪官哼的从鼻子里笑出声来,道:“耐是俚买个讨人,该应替俚陪陪客人,勿曾说啥!”瑶官道:“价末倪走开点。”琪官睁目嗔道:“啥人说走嗄,大人教倪坐来里,陪勿陪挨勿着俚说啘!”瑶官才领会其意思。琪官复哼哼的连声冷笑,道:“倒好像是俚哚个大人,阿要笑话!”

这一席话,竟忘了半榻上韵叟,粲花之舌,滚滚澜翻,愈说而愈高了。恰好韵叟翻个转身,两人慌掩住嘴,鹄候半晌,不见动静。琪官蹑足至半榻前,见韵叟仰面而睡,两只眼睛微开一线,奕奕怕人。琪官把前后襟左右袖各拉直些,仍蹑足退下。瑶官那里有兴致再去打五关,收拾牙牌装入抽屉,核其数三十二张,并无欠缺,不知琪官于何时掷还。两人依然嘿嘿相对,没甚消遣。

相近夜分时候,韵叟睡足欠伸,帘外管家闻声舀进脸水。韵叟揩了把面,瑶官递上漱盂,漱了口。琪官取预备的一壶茶,先自尝尝,温暾可口,约筛大半茶钟递上,韵叟呷了些。韵叟顾问:“冠香 咃 ?”琪官置若罔闻,瑶官道:“说是姨太太搭去。”

韵叟传命管家去喊冠香。琪官接取茶钟,随手放下,坐于一旁,转身向外。韵叟还要吃茶,连说三遍,琪官只是不动,冷冷答道:“等冠香来筛拨耐吃,倪笨手笨脚陆里会筛茶。”韵叟呵呵一笑,亲身起立,要取茶钟。瑶官含笑近前,代筛递上。

韵叟吃过茶,就于琪官身傍坐下,温存熨贴了好一会。琪官仍瞪着眼,呆着脸,一语不发。韵叟用正言开导道:“耐覅来浪糊涂,冠香是外头人,就算我同俚要好,终勿比耐自家人。自家人一径来里,冠香一年半载末转去哉啘,耐也何必去吃个醋?”

琪官听说,大声答道:“大人,阿是耐无拨仔淘成哉?倪末晓得啥醋勿醋!”韵叟讪笑道:“吃醋耐勿晓得?我教个乖拨耐,耐故歇末就是叫吃醋。”琪官用力推开道:“快点去吃茶罢,冠香来哉!”韵叟回头去看,琪官得隙挣脱,招呼瑶官道:“冠香来哉,倪去罢。”

韵叟见侧首玻璃窗外,果然苏冠香影影绰绰来了,就顺势打发道:“大家去困罢,天也勿早哉。”瑶官一面应诺,一面跟从琪官踅下台阶,劈面迎着冠香。琪官催道:“先生快点来 咃 ,大人等来浪。”冠香不及对答,迈步进去。琪官、瑶官两人遂缓缓步月而归。

第五十一回终。
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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